香雪海_亦舒【完结】(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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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叮-见到孙雅芝,脸上有无法遮掩的惊奇,我相信我的面部表qíng也不会自然到哪里去。

    孙雅芝算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大而灵活的双目,小俏鼻子,樱桃小嘴,袖珍的身材,头发烫着时下流行的款式,浓妆。据说一般人眼中的美女便是这个样子。

    但是她那一身打扮!粉红色金丝线的大袖子衬衫,缀满绉边,遮没她半边面孔,却配条同色发光紧身橡筋长裤,纤毫毕现。足下蹬双七彩高跟凉鞋,偏偏又穿深色丝袜,露出银色的甲油。

    我觉得受罪。

    幸亏叮-穿一身白麻纱,救回我的双目。

    虽然人云当局者迷,赵三也不能够这样使人失望,忽然之间我极之同qíng赵老太爷。

    我一直锁着双眉。

    赵三要这样的女人来gān什么?城里那么多妖烧多姿的女人,他偏偏选她。

    孙雅芝使我想起琼楼大舞厅中新崛起的小姐。然而现在也不流行舞厅了。

    饭后叮-说:“真不敢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现实世界中。”

    “怎么样?连写小说的人都帖服了吧?”

    “服。”

    我看着天空,“孙雅芝这样的女人,是全未开化的原始动物,容易控制,容易满足,赵三像是得到一只小叭儿狗,也许他觉得新鲜。”

    “但是在她身上花一千几百万!”叮-说。

    “这也是赵三的享受,明明一万数千可以买得到的东西,他花十倍以上的代价,他做了大豪客,立刻变成佳话。”

    “他使我想起古时那个用沉香chuáng去娶名jì的书生。”

    我微笑。

    “早知赵三是个如此深qíng的人,”叮-也笑,“应当同他订婚呢。”

    “他的深qíng不敢在你身上展露,他怕你笑他老土。”我一针见血。

    叮-默认。

    我也见过赵老太爷。

    赵翁表示:“我不是反对,而是根本无法接受这件事。自小给他最好的教育,培养他成为一个完美的人,指导他摆脱一切bào发户的陋习,甚至不准他开有颜色的汽车,他不是不知道良好品味的重要xing,可是你看看,这等于是用掌掴我。”

    我无言。

    “大学一年级,特别送他去赵无极处做帮工,为的就是想他吸收艺术气质,完啦,全泡了汤,现在我发觉蓄意培养出来的儿子,那口味原来跟三角码头的苦力没有什么不同。伊带那女人来见我,那女的级着双高跟拖鞋,脚跟全是老茧。”

    赵翁说:“这个女人随便用手抓痒,皮肤出现一条条白痕一一人怎么不分等级?要我让她进门?没这个可能,老实说,像凌叮-这样的媳妇,法文说得比许多人的粤语qiáng,我还嫌她没家底呢。”

    赵翁先是大声疾呼,然后他的声音低沉下来。

    我说:“文化是重要的,衣食住行皆有其文化。”

    事后叮-以这个题目写了一篇杂文:最有文化的饮料是矿泉水,最有文化的颜色是白色,最欠文化的食品是象拔蚌,最恐怖的鞋子是高跟屐。

    但尽管你们这些人不平而鸣,赵三公子还是打算牺牲到底的。

    赵三,连西装都只穿郎凡的赵三,忽然之间沦落。

    叮-说她看过一部欧洲电影,女主角是安娜卡琳娜,演一个在戏院中卖糖果的女郎,被从事艺术工作的爵爷看中,他为她抛妻弃子,结果还赔上生命。

    有场戏是糖果女郎搬进优雅的祖屋,带着她廉价的塑胶家具,她穿白裙,却隐现黑色的内裤,鄙陋得不堪入目。

    叮-说孙雅芝令她想起那个角色一一“那种夏季不剃腋毛便穿短袖衣裳,还自以为是xing感的女人。”

    我已决定过去帮赵三,在这种时候,他需要朋友,我担心接触香雪海。

    我怕她也是不修趾甲便穿凉鞋的女人,更怕她把脚甲留得跟指甲一般长,还要搽上腥红寇丹。

    怕,怕的世界。

    她接见我那日,赵三与孙雅芝结伴赴美,打算为孙母动第三次手术,鼎鼎大名的周恩造医生应邀同往。

    赵三的钞票像水般淌出去,他在香港的一切由我照料。

    香雪海在她寓所见我。

    约在下午两点半。

    男佣人引我入屋,把我jiāo给女佣人,女佣人把我带进书房,请我坐。

    书房十分朴素静寂,没有一点露骨现形,家具全部半新旧,一盏水晶灯是二十年代的款式,抹得晶光铮亮,沙发套子白布滚蓝边,酸枝木书架上密簇簇放着线装书,一切都搁在此地有好几十年了,毫无疑问。

    叮-曾经想要个这样的书房。

    女佣人斟茶来,她说:“小姐在池畔。”

    我这才留意到,书房一边全是落地长窗,外头便是游泳池。

    香雪海永远不肯好好地见人。

    她总在忙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

    上一次,是理发,这一次,是日光浴。

    我踱出书房来到泳池。

    泳池作实际的长方型,她俯卧在跳板上,闭着眼睛。

    一身雪白的皮肤,太阳光对她来说,仿佛不起作用,伊的黑发结成一根辫子,垂在肩膀上。

    泳池边有天然高大的凤凰木,树影婆娑,红花落在濡湿的青石路上。

    我咳嗽一声。

    她转动身体,睁开眼睛。

    她起身,用一块大毛巾搭住身子,坐到藤椅子上。

    藤几上有酒。

    她喜欢喝,不分日夜,她手上都持酒杯,琥珀色的酒dàng漾,映到她的眼睛里去,此刻我坐在她身边,仿佛与她相熟,因为熟习她这个喝酒的姿势。

    我尽量放得自然,“其实我们认识,已经有三个月了。”

    她侧侧头,“恐怕没有那么久吧?”

    “有的。”她不知道,音乐厅中的观众,我有份。

    “在飞机上同我捣蛋,有那么久了吗?”

    我笑。

    “时间过得飞快。”她喝一口酒。

    “赵三有事,赶到华盛顿去,今日我一个人。”

    “赵三直抱怨没人了解他。”香雪海半瞌着双眼,但只要留一丝空隙,我还是可以觉得她目光如炬。

    “其实他需要的不是了解,我也不了解他,但是我同qíng他。”

    “我——”她说,“我认为他根本不需要同qíng,他的举止完全正常,所以我与他在短时间内便成为好友。”

    “你接受孙雅芝?”

    “世上根本是有这种人存在的,人家容忍我们,为什么我们不忍耐他人?”她坦然说。

    “你不觉……可惜?”

    “兄弟,当你活到我这个年纪,你便会知道,人最主要是求快乐。”她一副老大姐的姿态。

    我的声音有点bào躁,“对牢那么一个女人,他快乐?”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她笑容可掬。

    我半晌作不得声。

    “如果你是他的朋友,应该爱屋及乌,何必追究他的私事?”

    “你纵容他,为什么?”

    “因为我年纪比你大,态度比赵老太爷客观,所以看事物深一点。”

    我叹口气。

    “你的女朋友可好?”

    “叮-?”我微笑,“很好,谢谢你,她此刻正在嘉道理农场参观最新蕃茄接枝法。”

    香雪海点点头:“难怪你们有说不尽的话题。”她停一停,“吃一顿饭的时候也说个不停。”

    “其实我们见面的时间不多。”我搭讪地说。

    “快结婚了吧?”

    “正在筹备中。”

    “罕见的一对壁人。”

    “啊,谢谢你。”

    我有点紧张,她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不相gān的闲事?

    太阳光零零星星在凤凰木羽状的树叶间透下,并不觉得炎热,撇开别的不谈,这泳池畔的风光确是一流的。

    香雪海是个有文化的女人,毫无疑问,我放下心来。

    她穿着件黑色一件头泳衣,尽管遮着大毛巾,还可以看到她一流的身材,大腿与小腹略为松弛,可能这一阵子略欠运动,但可以看得出只要稍加锻炼,马上可以恢复最佳状态。

    此刻她有一种慵倦的姿态。

    我怵然而惊,原来女人的美并没有什么标准,千变万化,由许多因素构成,谁敢说此刻的香雪海不是一幅风景?

    “在阳光下,”我说,“你健康得多。”

    她一怔。

    “老实说,我一直不以为你会出现在阳光底下。”

    她笑,缓缓伸一个懒腰,并不言语。

    隔很久,她说:“我有点倦,今天晚上可有空?一起吃顿饭。”

    “在这里?”我有意外之喜,我喜欢这栋房子。

    她点点头。

    “可以带叮-来吗?她会爱上你的书房。”

    “自然。”

    “那么我先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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