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图_亦舒【完结】(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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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理那些讨厌鬼说些什么。”

    勤勤却不得不理会她指导的话,他们让她坐在台上长桌首席,台下坐着十来位记者,有的代表电视台手持摄影机,有些用qiáng力闪光灯拍照,争相发问,场面模拟似真的一样。

    勤勤手心冒汗,英语并非她母语,虽然发音准确,语调似模似样,到底有点紧张。

    她早已把所有问答背熟,上来的时候,深觉这个假招待会荒谬,坐下来看到这个场面,心怯了,才知道练习是必需的。

    一位记者问:“文小姐,东方的艺术家飘洋过海到西方来,失却民族的根,会有理想的发展吗?”

    勤勤呆住,本子里没有这个问题,要命,这分明是考她来的,她要凭机智应付。

    可恨镁光灯不停闪烁,她眼睛都花了。勤勤说:“哪里的土壤适合艺术,根部就可在该处生长,艺术家祖籍何处并不重要。”

    勤勤看到身在后座的张怀德点点头表示赞许。

    “文小姐,你觉得奥姬芙的风格如何?”

    “所有成名前辈的作品都值得尊重。”

    “没有成名的呢,哈哈哈哈。”

    “既然没有成名,我们之间没有接触,甚难置评。”

    “文小姐——”

    张怀德站起来,“今天到此为止,大家散了吧,去把照片冲出来,呆会儿我们看录像带。”

    勤勤怔怔的,下台来站着不动。

    “你做得很好,”连张怀德都有点意外,“反应很快。”

    勤勤抬起头来,“我觉得自己呆若木jī,还需好好cao练。”

    张怀德大感快慰,“你愿意学习练习就好。”

    “我太幼稚,我以为画画只要把画画好。”勤勤低下头。

    “时代不一样了,什么都需要包装,从前的画家可以住深山中,待后世花一千年去发掘他们的才华,现代人可负担不起如此奢侈。”

    勤勤问:“下星期就去纽约?”

    “对。”

    “为什么赶得这么急?”

    “是檀先生安排的时间,对了,你有没有出过门?”

    “家父曾携我们母女环游过世界,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浮光掠影,不记得那许多,但是对几个美术博物馆的印象,是相当深刻的。”

    张怀德忽然掩嘴笑。

    勤勤莫名其妙,“我讲了什么好笑的事吗?”

    “你的口气似答记者,勤勤,招待会已经散了,松弛吧。”

    勤勤这才尴尬起来,需要学的太多太多,不止学做画家,也学做人。

    照片洗出来,张怀德同美容师商量:“头发还是放下来好,衬得脸容秀丽些,面颊上胭脂要换一种颜色,有一种金橘色试一试……勤勤,你有没有发觉你太爱皱眉头,切戒。”

    勤勤偷偷叹一口气。

    比做戏还累。

    “没有那么坏吧?”

    勤勤一转头,“檀先生。”

    他来了,朝她会心微笑,勤勤心一动,莫非他是过来人?

    “你也试过这个滋味?”勤勤冲口而出。

    檀中恕笑,“来,我们抽空去喝杯咖啡,别去理他们。”

    “张小姐会骂的。”勤勤吐吐舌头。

    张怀德过来,“檀先生,请过来看录像带。”

    勤勤不敢睁大眼睛,只自指fèng间看自己:她有点呆,眉头皱得太频,时常伸手去摸耳朵,唯一的优点是英语说得不错。

    唉,断不是明星料子。

    张怀德看着勤勤,“没有时间喝咖啡了,是不是?”

    勤勤巴不得有个地dòng好钻进去。

    第二三四天,勤勤不住在会议室练习,第五天,她一走进会场的姿态已经不同:冷静、孤傲、清秀的面孔没有一丝多余的表qíng,动作伶俐,但笑起来的时候却出奇的甜美。

    这时,全场人都认为她是可造之才。

    勤勤在这几天内,平均每天只能睡六小时。

    几次三番她想找杨光说几句话,实在抽不出时间。

    就这样,水急风劲,勤勤号去得又疾又快,岸上的杨光瞬息间只剩下一个小小黑点。

    远去了。

    檀中恕每天都来看效果,他说:“可以了,太纯熟反而虚假。”看一看勤勤。

    勤勤虽然发过誓不再问问题,终于还是轻问:“为什么是纽约?”

    擅中恕轻轻答:“因为先知在本地历来不吃香。”

    勤勤明白了。

    “来,我们去喝那杯咖啡。”

    “去哪里?”

    “到了你就晓得。”

    张怀德过来说:“明天上午十点钟的飞机,勤勤,司机八点钟接你。”

    勤勤问檀中恕,“你与我们同行?”

    “他们应付这种场面绰绰有余,我不一定抽得出空。”

    勤勤随他进电梯,檀中恕按了二十四字顶楼。

    “也是我们的写字楼?”

    檀中恕莞尔,勤勤好奇如一个小顽童,不问不欢。

    “我住在阁楼。”

    “啊。”

    勤勤犹疑了,与他上他家?这是独身女的禁忌,必须紧记。

    檀中恕看她一眼,完全知道勤勤在想什么,但不出声。

    十五年前,他乘这部电梯上二十四楼的时候,感觉全然相同。

    真不相信这么多日子已经过去,彼时他也是个年轻人,胸怀大志,有野心,但没有门径,冒险到这层大厦来探路…

    他没有成为一个成功的画家,但却变为举足轻重的画商。

    檀中恕吁出一口气。

    勤勤发觉他脸上那股忧郁的yīn霾又升上来了。

    电梯门打开,有下人出来迎接。

    屋里绝对不止他们两个人。

    檀中恕明明像是有话要说,始终没有说出来。

    结果,喝咖啡真的成为喝咖啡。

    勤勤缓缓地说:“檀先生真认为我的作品已经可以见人?”

    他笑笑。

    “艺评家目光尖锐。”

    “我想起一句老话:不会的,教人;会家,办事。”

    勤勤一怔,檀中恕并不重视他们。

    他又补充,“我有几个很肯帮忙的朋友。”

    勤勤说:“可是,那我就听不到中肯的批评了。”

    檀中恕看着她,“你是聪明人,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值几分?”

    “我知道,所以才担心。”勤勤一向最坦白不过。

    “时间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休息了,明天一早要出门。”

    “谢谢你,檀先生。”

    那天晚上,勤勤同母亲在旧屋谈了一会儿。

    她问王妈:“有没有一个叫杨光的人找我?”

    王妈摇摇头。

    勤勤回家睡了。睡得甘香而贪婪,每翻一个身都觉得心旷神怡,直到chuáng头电话铃大响,将她吵醒,勤勤才想起她要出门,不知有多少事待办,还未成功,已经要付出代价。

    是司机在车里催她。

    勤勤发呆。

    一直到抵达飞机场她还不十分清醒,感觉像是做梦。

    自上如意斋典当石榴图至今,不过短短三两个月。

    感觉上她像是见了许多,学了许多,不复当日单纯。

    她与张怀德坐头等舱,侍应生一直文小姐长文小姐短在跟前服侍,感觉实在不坏,很容易习惯,一下子便由老好勤勤变为煞有介事的文小姐,勤勤不知她下不下得了台。

    她笑了。

    一辈子孤孤清清坐台上倒也罢了,不幸倒台,一下子失去前簇后拥的滋味,可真难受。

    勤勤年纪轻,二十多小时飞行时间对她来说不算一回事。

    下了飞机自有专车接送,她们并没有下榻酒店。

    檀氏自置的公寓在公园大道与三十街jiāo界处,两厅两房,张怀德一定要勤勤用较大的一间,勤勤无论如何不肯。张怀德觉得宽慰,呵这小孩不是一个恃宠生娇需索无穷的恶女,多可爱,否则,再具才华再有天才也是枉然。

    行程勤勤一早看过,略事休息,她们便赶去辜更轩画廊拜会。

    “我们可否步行去?”

    “不,勤勤,没有时间了,而且起码要走大半个小时。”

    “错过多少风景。”勤勤惋惜。

    张怀德答:“看风景的人也许永远不能抵达目的地。”

    说得也对。

    辜更轩本人在等她们。

    勤勤听张怀德说过这位犹太人,七十多岁了,没有子侄,只得两个女儿,是以把业务传与女婿,平时己不大露面。

    勤勤一进门便看到他笔挺地站着,白发白须,十分神气,一身黑色西装一尘不染。

    “文小姐,欢迎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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