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色佳_亦舒【完结】(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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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样子她这件随身行李是一早收拾妥当随时准备出门用。

    “我已订好黑色礼服,届时有人会送往酒店。”

    蔷色在飞机场又看到了利佳上。

    他一见蔷色便上前拥抱她。

    蔷色闻到他身上药水肥皂香味,像是刚淋过浴,果然,他头发还是湿的。

    他送她们上飞机。

    绮罗一直垂头不出声。

    一路上她十分缄默,由得甘婉儿张罗一切。

    到了酒店,原来三个人分房住。

    甘小姐叮嘱蔷色:“即使走开一步,也请通知我。”

    黑色衣物送上来,连深色丝袜都在内,可见考虑周详。

    蔷色去看过花束,全部都是雪白的百合花,只有她署名那一只小小花篮,是粉红色的玫瑰花:爱女蔷色。

    蔷色知道这是事实,急痛攻心,落下泪来。

    绮罗过来,拥住她,二人哀哀痛哭。

    接着是火化仪式。

    绮罗一直没除下素服。

    她很倚赖拔兰地酒。

    蔷色听见甘婉儿劝道:“今天喝到此为止,再继续,便成酗酒。”

    绮罗不住饮泣,双目红肿,寝食不安。

    自酒店窗口看下去,街上有淡淡阳光,可是谁也提不起兴趣去逛一下。

    然后,利佳上来了。

    他并没有通知谁,一日早上,有人敲门,甘婉儿去开门,进来的是他。

    他同绮罗说了几句,然后向蔷色道:“我们到海德公园门口走走。”

    蔷色站起来,他这才真正看清楚这个皮肤白皙的女孩子,她原来长得那么高,身型同大人完全一样,可是面孔十分稚嫩,一如小孩。

    她心qíng十分差,并无好好梳洗,长发束在脑后,没梳好,碎碎鬈发全在脸边冒了出来,一个个都是小圈圈,衬着浓眉大眼,像拉斐尔前派画家笔下的主角。

    他替她搭上一件大衣,拉着她的手出门去。

    蔷色身型其实十分高大,可是站在利佳上身边,犹如一根小羽毛。

    走近公园,蔷色凝望天空,眼泪似断线珠子般落下来。

    利佳上不是没有见过人哭,可是这次才发觉大颗泪水原来那么动人,蔷色扭曲的面孔不但不难看,反而表露了真qíng。

    他轻轻把手帕递给她。

    他俩在公园一张长凳上坐下。

    “我与绮罗会在明年结婚。”

    蔷色垂着头,知道那是必然之事。

    “之后,你会与我们共同生活。”

    蔷色有点意外。

    “绮罗的女儿,即是我的女儿。”

    蔷色这时不得不抬起头来,“可是,我并非陈绮罗的孩子。”

    利君微笑地拥着她的肩膀,“当然你是,她是你合法继母,法律上她是你未成年前的监护人。”

    但,蔷色苍白地想,实际上她是一个孤儿。

    “你会适应新生活,我们会替你安排。”

    蔷色又忍不住流泪。

    利君轻经说:“我至怕人无qíng,幸亏你与绮罗都不是那样的人。”

    他们在公园一定逗留了颇长一段时候。

    一位街头画家朝他们走来,手里拿着一张速写,笑嘻嘻说:“三十镑。”

    利佳上一看,见是他与蔷色坐在长凳上的素描,蔷色一双凄惶的大眼睛十分传神,他喜欢得不得了,立刻掏出钞票买下来。

    那画家千谢万谢地离去。

    “我们回去吧。”

    他仍然紧紧握着她的手。

    回到酒店,绮罗已换下黑衣改穿浅色套装,正与助手甘小姐谈论细节。

    “——款项全数付清了吧。”

    “总数几近四万镑。”

    绮罗呼出一口气,“不妨,还负担得起。”

    抬头,看见他们回来了,有点高兴,努力振作,“去了什么地方那么久”,可是眼睛又红起来。

    利君说得对,陈绮罗是个多qíng的人,蔷色紧紧与她拥抱。

    那晚,大家在绮罗的套房内吃了点简单食物。

    不要说是他们母女,连甘小姐都明显消瘦。

    当天深夜,利佳上赶着要走,他只能逗留十多小时。

    他吻别她们母女,“回去再见。”

    傍晚已经再刮过胡髭,可是稍后又长了出来,刺着蔷色的脸。

    有人搬了一只纸箱来,里边装了甄文彬的遗物,都是一些零星杂物,像笔记本子杂志袋装书口香糖等。

    蔷色憔悴地坐在盒子前,手上拎着属于父亲的一副眼镜。

    她听见继母在一旁轻轻的说:“幸亏一直没有告诉他。”

    蔷色同意:“是。”

    绮罗苦涩地自嘲:“我很少做对事,这还是第一次。”她神qíng疲乏。

    蔷色说:“在他生命最后几年,他没有遗憾,他生活得很好。”

    绮罗点点头,这是事实。

    助手这时过来请她听长途电话。

    回来的时候,她发觉蔷色已在长沙发上睡着。

    甘小姐问:“要不要叫醒她?”

    “这几天她还是第一次睡着,随她去吧。”

    甘小姐轻轻问:“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叫蔷色?”

    “据说是信佛教的外公所改,佛家云色即是空,故应蔷色。”

    “外公人呢?”

    “她与母系一支亲戚已无来往。”

    “那真是可惜,照说娘舅阿姨是至亲中至亲,还有,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

    “人生总无十全十美。”

    “祖父母呢?”

    “这次回去,想必也将疏远,他们一直不喜欢她。现在更可赖她不祥。”

    甘婉儿跟着陈绮罗日子久了,说话百无禁忌:“咦,不祥人不是你吗?”

    绮罗沉默一会儿,“我财宏势厚,谁敢给我戴帽子。”

    真是,柿子拣-的捏,甘婉儿吐出一口气,“都会找孤苦的人来践踏。”

    “是,弱的、小的。”绮罗忽然笑了,“无力反抗,就像我年轻时候,亲戚中有哪个孩子顽劣无比,就被大人指着骂:“这副德xing,同绮罗一模一样”,我这个人竟成了反面教材典范,直至承继了遗产。”

    “他们不再揶揄你了吗?”

    “我已经听不见了。”

    甘婉儿笑片刻,“明天下午,我们也该动身回去了。”

    整件事因为办理得非常迅速,蔷色觉得像一个梦似。

    回到家中,更加诧异,一个星期不到,家居已改了样子,客厅与休息室换了家具,她的睡房没变,可是父亲原有的起坐间已经拆掉。

    甄文彬这个人已在屋中消失,所有痕迹经已抹净。

    蔷色无言。

    房子不属于她,她没有资格为他留下什么作为纪念。

    蔷色满以为新人会接着搬进来。

    可是没有。

    利君总是在午夜十二时之前离去。

    回到学校,同学纷纷表示同qíng。

    老师把笔记补发给她,她又回到书桌前苦读,如今她的身份比从前更加尴尬百倍,正好埋头读书,佯装什么都不知。

    每月继母签支票给她jiāo学费,她都松一口气,又过了一关,她对生活仍然缺乏信心。

    然后一日放学,发觉客厅里坐着一位客人。

    本来不关她事,可是不知怎地,她悄悄问佣人:“那是谁?”

    “一位姓方的小姐,一定要进来等太太。”

    “陌生人怎么可以放进门。”

    “两对一,不怕她。”

    蔷色抱怨:“我不会打架,你请她走吧,太太不知几时回来。”

    “她一直按铃按个不休,我又不好意思叫司阍上来gān涉。”

    下人确是难做。

    “不如你去打发她。”

    蔷色走到客厅,那女客察觉,满面笑容抬起头来。

    蔷色与她一照脸,感觉就如照镜子一般,对方容颜与她似乎一模一样。

    蔷色立刻知道她是谁,呆在当地动弹不得。

    女客熟络地说:“你放学了。”

    蔷色要隔一会儿才说:“你好。”

    “大家好,陈绮罗什么时候回来?”

    “你们约好几时?”

    “五时半。”

    “也许jiāo通挤。”

    “那,应该早些出门呀。”有点不耐烦。

    蔷色坐下来,看着她,“你,一直在本市?”

    “不,我已移民澳洲悉尼。”

    蔷色点点头,“这些年来,一点消息都没有。”

    她笑道:“也不会有人想念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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