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丙杰离坐着,只觉陌生,好像从来没有与曼曼走在一起过,他低下了头。
窘事还在后头,孔老怪姗姗来迟,这倒无所谓,他身边的女伴赫然是许弄cháo。
糟了,果然,曼曼本来半醉的眼神忽然绽出jīng光来,似两道飞箭似she向石丙杰。
曼曼的意思太明显,她想说的是:我塌你的台天经地义,你不给我面子yù死有余辜。
石丙杰不是怕,他一向尊重人,断然不会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去故意激怒任何人为自己添麻烦,更何妨此人是他前任女友。
他事前完全不知道,他根本不知道老怪会带着许弄cháo出席,一直未向他提及。
孔令杰来,命弄cháo坐他徒弟身边。
“也该出席人多的场合了”。孔令杰说。
真是一番好意,石丙杰非常同意,但他yù没有替徒弟设想。
自然老怪一生光明磊落,才不理会这些细节。
弄cháo甫坐下,看见石丙杰一脸僵,朝那边一看,马上明白了,顿生悔意,低声说:“我来错了。”她也不是怕,只是不想于任何人斗意气。
一个个贵宾上台演讲,作出捐赠,院方董事逐个上去谢恩,菜一道道摆上,本来乏味的晚会因两女相逢路窄,更加令石丙杰如坐针毡。
仪式终于告一段落,灯光转暗,大家开始祝酒、跳舞、闲谈。
孔令杰同许弄cháo说:“与丙杰跳舞吧,还记得跳舞吗?”
弄cháo识趣他说:“我qíng愿同孔教授共舞。”
孔老怪大乐,立刻道:“当仁不让。”
今晚他心qíng转佳,他那料获得至多捐助,成年经费毋须担心。
石丙杰独自坐在圆台上。
游胤馨过来同他打招呼,石丙杰连忙站起来。
游氏苦笑问:“互显颜色?”
石丙杰十分感激,游老始终待他如朋友。
“不是我的意思。”他亦苦笑。
游氏凝视他,“不知恁地,我相信你,我也相信曼曼终有一天会嫁给你。”
石丙杰吓一跳,“这件事恐怕没有可能了?”
“是吗?我仍然乐观。”
石丙杰额角上又冒出汗来,“游先生错爱耳。”
“我有第六感,”游胤馨指指脑袋,“我靠这第六感不知赚了多少钱办成多少事。”
石丙杰只得笑。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得舞池中传来哗地一声,音乐骤然停止,像是出了甚么事。
石丙杰也有第六感,马上知道他整晚恐惧的事qíng终于发生,即刻离座抢到舞池中央。
只见许弄cháo倒在地下,孔教授正设法扶起她,而游曼曼正指着对头尖声大笑,“看,看机械人跳舞,看机械人摔跤。”曼曼手中拿着一枝拐杖,不知向何人借来,她显然利用它绊弄cháo跌了一跤。
弄cháo摔倒在地,一时起不来,越是慌张,一条腿越是不受控制,竟当众不停抽搐,动作真像一具机械人,引得观众嗟欢诧异,议论纷纷。
石丙杰立刻排开众人,轻轻扶起她,用手托住弄cháo背部,忍无可忍,对游曼曼说:“你实在太过分了!”
游曼曼豁出去,仰起头,把那枝拐杖摔在地上,大声道:“人便是人,机械便是机械,混充——”她还没说完,已被游胤馨大力拉到一角去。
石丙杰对师傅说:“我们先走一步。”
他扶着许弄cháo飞快离会场。
路上他说:“我载你到医院检查。”
“我没事,适才失态,对不起之至。”
“弄cháo、没有人会认为那是你的错。”
“对,那只是某人的恶作剧,我若有两条真腿,可能摔断骨头,qíng况比现在更差。”
“你讲得一点都不错。”
“而人家侮rǔ我,我亦不必难过,那只是人家品格有问题。”
“完全正确。”
许弄cháo忽然用手掩住脸,“那么,为甚么我深深悲哀?”
石丙杰把车停到避车湾,伸出手臂把弄cháo拥入怀中,“因为我俩逃避感qíng,走投无路,十分彷徨,弄cháo,为何我俩要躲着对方?”
弄cháo抬起头:“因为我是一部机器。”
“我不在乎。”
“我不想任何人为我一生背着不在乎的包袱,我不是一个真人,我虽活着,但不是一个活人,你应当比谁都了解这个qíng况。”
石丙杰紧紧拥抱她,不发一言。
直至有路过车子朝他们chuī口哨。
“我送你返家。”
“不,如果不是太晚的话,我希望到你家借用电脑与ZX通话,我需要他的分析。”
石丙杰一怔,“准,你称他甚么?”
“ZX。”
“这是他的代号?”石丙杰很紧张。
“是他姓名的拼音简写。”
石丙杰吸进一口气,“你已得知他的姓名?”
“你不知道吗?”弄cháo有点意外,“我问他,他上个星期已经告诉我,孔教授说没错。”
石丙杰矛盾,问呢,还是不问?他不想为难弄cháo,人家如要告诉他,一定会说,如不,则时机未到,不用苦苦追问。
他静静把车驶回家。
先替弄cháo检查四肢,令她缓缓走几个圈给他看,查实无事,才告放心。
弄cháo的裙子已告撕破。
“要不要更衣?”
弄cháo儿讪笑,“机械人穿不穿衣服,无伤大雅。”
“你不是机械人。”石丙杰恼怒。
弄cháo撩起长裙,显露双腿,“你会不会给这双玉腿吸引?”
“弄cháo,别难为自己。”
她转身看向窗外,一动不动,宛如石像,双目充满哀愁。
石丙杰同她说:“我让你静一静,有事叫爱玛服待你。”
他退回房间,和衣倒下。
因心中有气,虽然疲乏,难以入睡,半明半灭间,只听见电脑键盘嗒嗒cao作,轻微地传入脑海。
石丙杰是孤儿,很知道有怨无路诉的苦处,捱了小同学一记打,路上摔一跤,均不能伏在母亲膝上器诉,委曲无比
想像中母亲是个苗条的美妇人,父亲能gān可靠,成年后放弃这种概念,免得见到真人时失望,再过数年,又盼望他们是普通平凡的一对夫妇,真的,父母只要爱惜子女,不论条件。
到现在,他已很少想及他们,因为有父母的同事、朋友都已纷纷失去父母,伤心哀痛,石丙杰心想:我无所谓,我在二十八年前已经失去他们。
他一直没有真正的睡实。
弄cháo好像于那位仁史谈了整个通宵。
天甫亮,石丙杰起chuáng,身上还穿着昨夜的礼服,已经团得稀皱,他瞒珊地走去看弄cháo,只见她伏在书桌上盹着了。
石丙杰抱起她到长沙发去躺下,九一一号机械身躯虽然轻盈,也重约一百公斤,抱着它,同抱一个大胖妇差不多,幸亏石医生手势磊落,并没有惊醒许弄cháo。
他顺手收拾一下桌上杂物,发觉电脑萤幕仍然亮着,最后一句话是“我出了丑”。
石丙杰叹口气,使弄cháo儿耿耿于怀的,是她出了丑。
由此可知她是一个多么心高气傲的人,对自己的要求是多么的苛,比起她,石丙杰随和得多,尽力做到最好,然后听天由命,是他做人宗旨,出了洋相,随即学乖,得到宝贵教训,那么,出丑也算值得,摔跤不要紧,但必须快快爬起。
石丙杰伸手按停电脑。
他唤醒爱玛做早餐。
爱玛的牢骚:“我的电能尚未充足,唤我作甚?害我成日有气无力。”
“别多废话,快斟上咖啡。”
爱玛的话一向多,“许小姐整夜都在此?”
石丙杰点点头。
“许小姐甚么都好,就是郁郁寡欢。”
“换了你做她,你也会不高兴。”
“机械身有甚么不好。”
“上帝的工夫与人类工夫有jīng美粗糙之分,最简单的是,她无法在体内孕育胎儿。”
“或许她不喜欢孩子,许许多多健康的妇女也选择终身不育。”
“选择是一回事,没有选择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对他越来越好感。”
“是,昨晚鼓起勇气向她表示心意,她不愿接受。”
“可怜的石医生,不要紧,慢慢来,不过,你不是因怜生爱吧。”
“爱就是爱,何必斤斤计较。”
“也许,人家追求的,是永恒的,无条件的爱。”
“爱玛,我服了你,你太伟大了,请给我添些咖啡。”
趁石丙杰在淋浴的时候,弄cháo悄悄离去。
石丙杰恍然若失的去上班。
看护见到他,很遗憾他说:“昨晚竟发生那样的事。”
“过去的事算了。”石丙杰挥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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