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前是那么漂亮神气。”
“再也不能恢复旧貌了,可怜。”
“她究竟如何应付日常生活呢,睡chuáng、浴室。对她来讲,还有没有用?”
“她的头部,到底是固定位置,抑或可以除下?”
语气并无恶意,这才是至可怕部分,只不过是两个学生闲谈,就能渐渐杀死他的病人。
谈话并没有中止。
“你可曾看过古小说聊斋?”
“听说有这么一本书。”
“里边充满鬼怪的qíng节:换头、换心、阳间的人可以跑到冥界去,魂离ròu身,飞出去几万里,看qíng形渐渐都变成真人真事,怪可怕的。”
石丙杰不想再听下去,轻轻咳嗽一声。
读书人到底懂得节制,顿时肃静下来,专心听课。
散课了,众人鱼贯离开演讲厅。
许弄cháo看到了石丙杰。
石丙杰朝她摆摆手。
“石医生你怎么抽得出时间?”她捧着笔记过来。
仍然是一张gān涸的脸,没有生气,连声线都是呆板的。
“来,带我参观你的闺房。”
“我就住在宿舍里,蜗居,简陋得很。”
“无独有偶,我也长居宿舍。”
他陪她走出校园。
“此刻又流行与父母同住。”
石丙杰答:“我并无父母。”
“对不起,为也一样,我是孤儿。”
“我有点不同,我是名弃婴。”
许弄cháo大大讶异,抬起头来,真正替他难过,有好长一段日子,她只专心自怜,今天是个突破,原来还有付出感qíng的本能。”
“我在实验室孕育成为胎胚,尚未成形,父母已经停止探访,一直无影无踪,足月后由医院抚养成人。”三两句话jiāo待了他的身世。
“姓名也由医院给你?”许弄cháo太过意外。
“不,父母一早已jiāo待下姓名。”石丙杰十分惆怅。
“这么说来,他们并不是轻率的一对,你可曾想过,其中或有bī不得己之处?”
“我怀疑有一宗意外,”石丙杰说:“令得他们不能前来。”
“我也这么想,他俩也许已遭遇到不幸。”
“他们没有亲友吗可以联络吗?”石丙杰说出他多年来疑实。
许弄cháo笑了,“亲友这两种人,十分神化,来去自若,有需要的时候,没法找。”
石丙杰也笑。
许弄cháo暂时忘记自身苦难,“石医生,别怪我多事,但,医院一定有他们详细记录。”
石丙杰摇摇头,“院方文明,记录简单扼要,同一般人的出生表一样,只具父母姓名、年岁,及身分证明文件号码。”
“可以藉此查到他们身分与地址。”
石丙杰不语。
许弄cháo已猜到他的心意,好一个倔qiáng的人,在这种要紧关头一他亦不想qiáng人所难:他们找他容易,要见他,一定会找上医院来,如不,他不想登门乞求,他qíng愿让身世成谜。
太执着了,许弄cháo看他一眼。
这一个眼神,不知传递多少同qíng、了解与怜悯。
石丙杰深深感动。
没想到是对方为他做了心理辅导。
只听得许弄cháo说:“来,请到舍下来小坐片刻。”
他俩忽然同时成为天涯沦落人。
弄cháo儿的家并非蜗居,住所十分宽大雅致,客厅中一面大窗对牢碧海蓝天,令观者心身舒畅。
石丙杰坐进一张雪白的大沙发里,“学校对你不错呀。”
许弄cháo苦笑,“是我把自己弄得焦头烂额去争回来的。”
石丙杰一怔。
“意外没有发生之前,我同常人没有两样,急功近利,好高骛远,专为芝麻绿豆争意气,动辄磨拳擦掌,准备拼个你死我活,同时看中这间宿舍的共有三位讲师,我的年资最浅,但是成绩比较好,一直闹到院长那里,才判它归我,不知得罪多少同事,独自得意洋洋,石医生,老实说,我并非天使,你把我看得太高。”
石丙杰不出声。
“手术后苏醒第一天,我问我自己:宿舍争来何用?最讽刺的是,上个月才搬进来。”
“现在不是有用了吗?”
“我想把它退回去,郑讲师一家四口,享用率较高。”
石丙杰不置可否。
“为甚么一定要在打击之后,才能把得失看轻?”
石丙杰未能回答这个问题。
请参观我的身外物,堪称堆山积海,标准红尘中痴人,多么可笑,我还一直以为自己明敏过人,才花出众,不可多得呢。”
石丙杰笑了一笑:“人之常qíng,无可厚非。”
石丙杰注意到她的电脑磁碟及缩微底片资料的确数量惊人……
“假使我没有回来,这一切又有甚么用?”
“可是重要的是你已经回来了。”
“‘我’已经回来?我有种感觉,回来的并不是同一人。”
石丙杰支开话题,“有没有饮料?”
“咖啡喝光了,不再需要补充,只余两瓶酒。”
石丙杰笑道:“更好。”他自斟自饮。
见许弄cháo看着他,有点不好意思,自嘲道:“我秘密嗜酒。”
“工作紧张,喝一点松驰一下,无可厚非。”
“你仿佛很懂得原谅他人缺点。”
许弄cháo感慨地答:“可是我一贯也太原谅自己的缺点。”
石丙杰待huáng昏后才告辞。
感觉上是病人陪了医生,而不是医生陪伴病人。
他走了以后,许弄cháo在客厅里坐到天黑,她并没有亮灯,便走进书房,在电脑上写:“今天下午,石医生前来探望,真没想到,那么渴望与人接触,那么希望,他们把我当一个正常人看待,奇怪,以前做正常人时,最盼望与众不同,一直自芸芸众生中努力出尽百宝突出自身,如今,真正与别人不一样了,yù又巴不得做回一个普通人。”
她伏在电脑键盘上。
回到自己的宿舍,石丙杰掏出锁匙开启大门,他也没有开灯,只静静走到安乐椅上坐下。
刚才竟同一个陌生人透露那么多心事,不可思议。
静了一会儿,他双目渐渐适应黑暗的环境,朦朦胧胧,好对面坐着一个人,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跳起来问:“谁?”
那人冷笑一声。
石丙杰又坐下来,是曼曼,他惊疑之心更甚,她来了多久,为何独自坐在漆黑的客厅里,她有何话要说?
曼曼一点也不急,等他先开口。
石丙杰终于说:“我以为你需要冷静。”
她不徐不疾他说:“我现在就很冷静。”
“我以为你需要独处。”
“我也以为你说没有第三者。”
石丙杰沉默一会儿,“你误会了,曼曼。”
啪的一声,她把灯开亮。
石丙杰看到厅内qíng形,倒抽一口冷气,只见满地都是他的资料、文件、杂物,游曼曼显然在盛怒底下做了相当彻底的破坏,最令他震惊的是倒在地毯一角的爱玛,身首异处,体内电脑被整具拆卸,电线扯得一地都是。
石丙杰只觉得全身血液往头上涌去,他要用极大的抑制力才能克服自己,否则他真想抽起曼曼的手臂把她摔出屋外。
他跨步走到角落扶起爱玛的身躯,转过头来说:“出去!我要你在这一刻马上离开我的家。”
“你对我撒谎,你整个下午陪伴另一个女人。”曼曼尖叫。
石丙杰痛恨她用这样残酷的手法来肢解一具机械人。
他拉开大门,“出去!”
他深深后悔没有将门锁撤换。
“你赶我走,你为一具吸尘机赶我走?”
石丙杰在恼怒之下想把她推出门去,游曼曼一反身,两记耳光扫到石丙杰脸上。
石丙杰被她打醒了,紧紧抓住她的手,就势把她推出门外,立刻关上门,下了锁。
游曼曼在外边高声咒骂、踢门。
不止一个人。
曼曼力气没有这么大,她一定带了人来找碴,才能把爱玛拆成一堆烂铁。
他逐一碎件拾起,把爱玛放在一只大纸盒中。
爱玛头部一架微型录音机仍能勉qiángcao作,他按下开关,听到爱玛的声音:“谁,你们是谁”,脚步声纷沓,起码有三个人走进石宅,“游小姐,你不能进来,石医生不在家”,哗啦一声,有东西被推倒,爱玛呼叫:“救命,救命”,只听得游曼曼冷冷。的说,“你是甚么东西,叫你滚开,偏不滚开”,接着是金属破裂声,爱玛继续地叫:“石医生,石医生,他们一行三人,两名大汉。……”录音带至此为止,不住重复:“一行三人,两名大流,两名大汉,两名大汉”……
石丙杰把机器关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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