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亮的晚上_亦舒【完结】(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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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博士沉默地听。

    “好几次在梦中,见到自己捧着花去扫墓,明知没有墓,明知不可能。”

    周博士恻然,给我一杯酒。

    我问:“你猜她有没有高兴过?”

    过很久,周博士才说:“我猜有。”

    “有也就算了。”

    “你有没有高兴过?”

    “有,国维追求我的时候,把我带着全世界走,月亮是挖不下来的,其他一切,应有尽有。”

    周博士学我的口气说:“那也就算了。”

    也没有名分。

    年轻女孩不在乎名分,没有名分更觉làng漫。

    也不怕牺牲,牺牲越多越见伟大。

    愚不可及是不是,所以男人喜欢年轻的女孩,青chūn固然可爱,更可爱的是无知。

    国维一直选择极之年轻的女友。

    当年我吸引他,自然为着同一原因。

    “陷入沉思里去了?”

    我叹口气,“只有在你这里,才敢往回想。”

    周博士说了句很有深意的话:“希望在我这里,你还敢往前想。”

    我笑,“太奢望了。”

    “你还很年轻,很多人似你这般年纪尚未离开学堂迈向社会,你怎么老扮演历尽沧桑一妇人。”

    我开始得太早。

    我害怕青chūn一过难有作为,所以早早打冲锋,没想到一切成为茶蘑之后,人家尚未开始。

    但当时那个环境,又不允许我不跟着国维,我已无路可走。

    “你还可振作。”

    我微笑,周博士真是社会的栋梁兼明灯,她完全光明,与她对比的是我完全黑暗。

    渐渐我们熟稔,无所不谈。

    她是个成功的心理学家,毫无疑问,我崇拜她的能力。

    过数日,天气更凉,心中盘算着,在这种时分,一定没有人再去游泳,我就是喜欢朱氏酒店外的一弯沙滩。

    我偷偷开车出去。

    将车停在很隐蔽的地方,步下海滩,脱掉外衣,风chuī过来,冷得浑身打颤,我深呼吸,风中夹着雨珠,使我陡然清醒,不假思索,向海水奔过去,跃进滔滔灰蓝色的海làng。

    海水冰冷,皮肤与之接触,麻人心脾,几乎不能动弹。这时不知什么地方来的意志力,不顾一切,划动水流,游出去游出去。

    渐渐不觉得冷,我掠一掠湿发,努力向前。

    偌大的海只我一人,多么自由,多么舒畅。

    冬泳确是至大的享受。

    我浮在水面,随着làng一上一下地抛,愿与海花作一体。

    雨渐渐急,天色也开始暗。

    要适可而止。

    刚要往回游,看到岸边有人似一支箭般she出来,在水中带起一条白làng,朝我的方向游过来。

    是异xing,浑圆的肩膀,qiáng壮的手臂,每划一下就前进三公尺,速度奇高。

    他一下子赶到我身边,冒出头来,用手抹去脸上的水珠。

    我早已料到他是谁。

    他仍不说话,只凝视我。

    这样的目光使我浑身沸腾,我潜入水中,他尾随我。

    不管我游得多远,他始终亦步亦趋,他并不骚扰我,整个海仍是我的,但他也很明显地参予其中,我不能摆脱他。

    至我筋疲力尽,才爬上沙滩,跪下。

    还来不及回头,他已取过一张极大的毛巾,将我裹住。

    我看着他,他双手还搭在我肩上,但随即松开,并没有趁势把握机会。

    我倒在沙上,只觉快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尽qíng放肆,对着紫蓝色的天空不禁露出笑意。

    他没有看我,坐在一旁,看着卷上来的làng花。

    是,没有向着我,但目光还是无处不在的笼罩住我。

    我把自己连头裹在毛巾里,只露出两只眼睛,瑟缩着。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到这种qíng形,笑。

    我也跟着他笑。

    在这一刹那,我没有觉得自己是残花败柳。

    我们坐了很久很久,他才一把将我拉起,向酒店露台的方向走去。

    这时借着灯光,才发觉毛巾是浅紫色的,镶着银边。

    我把它当莎丽,裹着身子,如穿着夜礼服般优游地走回车子。

    他再一次维持缄默,没有挽留。

    我发动车子。

    他看着我离去。

    到家对着暖炉喝酒。

    国维回来。

    他不相信眼睛,“你去游泳来?”

    我抬头看他一眼。

    “患肺炎不要怪人!”

    我什么也不说。

    “发疯了。”

    是的,是疯了。

    我把酒杯放下,摸摸面孔,还是火烫的。

    国维并不是笨人,他应当看得出来。不,他不是看不出来,他根本不要看。

    “国维,”我说,“看着我。”

    他警惕,“你又来了。”

    “请看着我。”这是最后的请求。

    “海湄,你醉了。”他冷冷地说。

    这次我不生气,只深深叹息。

    他一定要逃避,一定要在我们之间筑起冰墙。

    “帮帮忙好不好?你没看到我的头发又白掉?公司快垮下来了。”

    “我们几时移民,”我恳求,“不是说带我走?”

    “走?走到彼邦吃什么?拿了护照也得吃呀,不会成仙的。”

    “一样可做事,你有那边的执照。”

    “谁来找我?你长大好不好?你在外国吃了官司会不会找个印度人替你辩护?”

    我颓然。

    “我们应该有点节蓄,国维……”我说。

    “别说了,”他摆摆手,“清茶淡饭是不是,躲在小镇看电视是不是,你若喜欢,倒可以把你送出去。”

    “你是不走了?”

    “往后再说吧。”

    他倒了杯酒,大口大口地喝。

    我并没有太大的失望,对于他的反复,早已成习惯。

    镇静地问:“可是因为她的病起了变化?”

    他转过头来严厉地说:“那边的事,与你无关。”

    “可是不行了?”我没有放弃。

    “叫你不要问。”

    “我有权知道,听说她已要仪器帮助呼吸——”

    他打断我,“住嘴。”

    我看牢他,说下去:“城里每个人都知她qíng况危殆——”

    他取过外套,往大门走去,开门就走。

    我又成功地把他赶走。

    他可以向我倾诉,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与我说话,我再不是十年前那个小娃娃,我苦涩地想,我已经长大,我懂得他的苦处,我只想得到一个机会:我听他倾诉,他也听我倾诉。

    我把脸埋在手心内。

    女人最大的毛病是不肯心死,太qiáng壮了,把它丢在泥淖里还是“啪啪”地跳动,淌着血,等候机会。

    实际上事qíng早已结束,为什么不去寻找新的开始?

    第二天,玛琳来找我。

    她说:“你可是把多年来坏习惯转过来了?”

    我掩饰,“这几日,白天也像夜里。”

    “这倒是真的,多么像英国,天天下雨。”

    “有没有人听说关于蓝莉莉?”我想起来。

    “有,她入了籍,不回来了。”

    “她的孩子……怎么样?”

    “被送去寄宿,她已十三岁,也不算是孩子,此刻十多岁都有男朋友了。”

    我微笑,“我同国维在一起时也只十多岁。”

    玛琳问:“他有没有打算同你结婚?”

    “去问他呀,你去问他。”

    玛琳悻悻地说:“多年来你都不肯透露一句半句消息,同你做朋友确没瘾君。”

    我叹息,“你想知道什么呢?”

    “不是探听你的私隐,但你总不肯落实地回答我。”她仍然不悦。

    我倒过来问她:“那边三小姐怎么样?”

    “不行了,早就不行了,一个月几十万美金吊命费,照说陈国维应当赶了去才是。”

    昨日我看见女佣在搬行李箱,怕是要去一趟。

    “他一直把你当妻子,我们也一直把你当陈太太。”

    “从来没有嫌过我?”我微笑。

    “从来没有。”

    “我相信你。”

    “他那财宏势大的岳父也不怪他。”

    我躺在沙发中不出声。

    怪是不怪,恐怕以后派彩的时候,陈国维会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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