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似是愣了一下,才点了点头,“那你抓一只吧。”
杨烨站起身,伸出掌心一握便捉住了一只,他将双手合拢,掌心在她面前微微打开,他望着她,笑了笑,朝颜微微凑过脸,借着篝火的光芒,透过指fèng看到他掌心中有豆粒般大小的微弱光点在那里一闪一闪,明明灭灭。
她微垂着眼静静看着,眼睛里流淌着流华一样的光,仿佛是在凝视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一瞬间,杨烨心中轰然一声,若有所失。他出身贵族,少年得志,又有几位叔婶待如亲子的栽培。除却父母的早逝,活到如今还不曾有什么不如意之事。到了此时才恍然明白,这世上原来有一种伤心是这样的。如水里的一汪明月光,伸手抓不到,可满目触及皆是。
朝颜看了许久才低声说:“放了吧,不然的话,几个时辰后它就会死的。”
杨烨松开手,那只萤火虫便顺着他的手指一明一灭地飞走,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再看不清去向了。
☆、第八十七章
那一个夜晚,伤口的疼痛令朝颜疲倦至极,终于蜷伏在篝火旁沉沉睡了过去。翌日她醒来时,鼻尖萦绕的是熟悉的龙涎香气息,浸满血污的衣衫早被换成gān净的内裳,身上盖着的是御用的团福云纹锦衾,再不是杨烨的外袍,篝火、山dòng、荒野……全都不见,她已身在御帐。
朝颜终于看见榻前那张熟悉的脸,他玄色缂丝天子便服上的五爪金龙闪烁着huáng灿灿的光,刺得她眼睛生疼。那样俊美jīng致的五官,竟遥远得像一个梦,隔了万千生死,不知为什么,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夜飒面颊憔悴,连下巴都泛出铁青的胡茬,双手颤抖着将她脸上的泪痕擦去,然后将她牢牢按在自己胸口。朝颜被他摁得生疼,却也任他抱着,用指尖摩挲他憔悴的脸,“我不是回来了么?”
夜飒一遍又一遍地说:“不许再有下一次……”
她朝他一笑,“人早晚都会死的。”
夜飒两眼充着血,哽咽道:“要死也是我先,不准你死在我前面,我说过要一辈子陪你。”
朝颜复杂地看着他,良久莞尔微笑,“既然这样,那我可要好好活着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成个女妖jīng,将来好要了你的命!”
御医将熬好的药汤端来,夜飒亲自接过,一口一口喂她喝了,朝颜服过药仍有些困倦,夜飒便将枕头放倒,扶着她躺下。
一直侯在一旁的四德突然小声催促,“皇上,前头几位大人已经到了。”
夜飒眉头微微皱了皱,这才转过脸向朝颜低声道:“朕先去一会,忙完了回来陪你。”
见朝颜点了点头,他才放心地离去。
夜飒走后第一件事,朝颜就是向芳辰旁敲侧击地打听,原来今日一早,是骁骑营的队伍将她送了回来,她小心试探了几句,似乎连芳辰也不知道是杨烨救她的事实。把功勋让给骁骑营,自己悄无声息的隐匿,杨烨的这样安排朝颜也自然明晓。夜飒向来疑心极重,若让他知道她与其他男人独处一夜,必然不会轻纵。这般想,又暗暗窦疑杨烨在太后那里又将怎么jiāo待?
重重心思困扰着她,朝颜浑浑噩噩想了一阵,背上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连胸口也是一阵怪异而熟悉的憋闷,险处逢生后她心神俱疲,又再昏睡了过去。
半夜里,朝颜是被小腹一阵接一阵的剧痛惊醒的,她疼得满头大汗,试着叫芳辰的名字,嗓子却是哑的,自己挣扎着试着下了chuáng榻,扶着chuáng沿勉qiáng站稳。
“娘娘,你怎么了!”芳辰听见动静奔了进来,朝颜只觉下腹的阵痛愈发厉害,此时眼前一黑,蓦地滑座在地上。
芳辰扶住她,她却已站不起身体,身体直往下坠,双腿间渐渐有热流涌出,朝颜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慌乱地伸手掀开自己的裙袂,腿间竟已是血迹斑斑!
芳辰吓得不轻,慌忙扬声叫人。外面伺候的宫人慌慌张张奔了进来,有人忙着去叫御医,有人去夜飒那里传话,朝颜瘫坐在芳辰怀里,一张脸雪样惨白,双手只是紧紧捂着自己的肚子,芳辰低声安慰她,“娘娘莫急,御医就来了,一定会没事的。”她的话还未说完,朝颜已经两眼一合,晕了过去。
☆、第八十八章
那个孩子有了刚刚一个月,胎像都尚来不及显出,在他的父母还来不及察觉他的到来时就匆匆化成一滩血水去了。夜飒大发雷霆,质问御医为何先前诊脉不曾知晓朝颜已有身孕,御医一心推脱罪责,只道是朝颜那年小产留有病根在,本就不易再生养子嗣,这次落马摔伤,血气虚亏,孩子就更难保住了。
夜飒很是痛心,懊悔是他的疏忽没能保护好孩子,一心要治几个御医死罪。落马之事的yīn云尚未散去,朝颜心中明白,只要自己一天留在宫里,一天都不会有人容得下她,更不会容许她生下夜飒的骨ròu。她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如今再经历这种痛反倒已经麻木。此时还安慰起夜飒,“事已至此,不必添那么多杀戮,大抵是我们跟这个孩子没有缘分。”
夜飒听了再未什么,只每天腾出更多的时间陪她。
南苑秋狝因着朝颜的小产仓促回朝,大难不死,又逢小产,朝颜又是大病了一场,等她身体好些时,已经是腊月了。
大病初愈,她人瘦得几乎要掉了形,镜子里的人面颊消瘦苍白的一片,只剩一双眼睛还有些神采。朝颜对镜自照,眉心微微蹙了蹙。
芳辰安慰她,“娘娘天生丽质,每日多吃几剂补药养着,肯定会好起来的。皇上不也没有介意么?还不是日日过来陪你?”
朝颜笑笑,没有说话。后宫三千,姿色就是宫里的女人赖以生存的资本,这几个月,夜飒的确也是没有因着她这副憔悴病容而心生芥蒂,对她的事反倒比从前还要上心,日日几乎是一下朝就来陪她。
摒弃关乎皇权的一切,他待她也的确算是极好的,惯着她,宠着她,所有低声下气的事他都做了。而她待他,到底是算计多一些,真心少一点。她不是没有想过,既然身子被他占了,是否就应该就此认命。全心全意跟着他,安安分分做他的女人。
可违背自己的内心意愿是件很难的事,不是因为苛求尽善尽美,只是想固守底线。
心忽然间开始摇摆不定,意识里,此时却似乎只剩下憎恶与自弃。记忆的疤痕随着时光的流逝变得日益丑陋坚硬,轻轻一碰,便是撕心裂肺的痛。
曾经刚烈执着的心,已由最初的无奈、伤痛,渐渐变得麻木,直到现在的安寂。平静的表面下是暗流汹涌,心却在一分分迷失。
yù望——这致命的东西。
☆、第八十九章
又是一年过去,朝颜已是二十岁。一个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已然不再年轻。朝颜自去年秋狩回来,整个人仿佛变了,xingqíng再不似从前那般倨傲,变得和顺了许多,两个人倒是难得和和美美过了一段平静相守的时光。
那日,杏花微雨,chūn光静好。夜飒难得不忙,自是过来,陪大病初愈的她一道进了膳,膳后宫人将药汤端了过来,朝颜正要接过饮下,夜飒却忽地在身后唤她名字,她诧异回过头,笑问:“怎么了?”
他又顿了顿,半晌却是淡淡说:“没什么。”
直到四德匆匆进来,“皇上,椒房殿派人来报喜,说是皇后娘娘有喜了!”
两人都不由怔住,夜飒最先定下心神,沉沉问:“御医可瞧过了?”
四德道:“先前怕出漏子,是御医署监正沈御医亲自把脉的,已经两个月了。”
御医署监正是夜飒自己的人,自然不会诊错。朝颜听了心中顿时沉了下去。她很清楚,以夜飒的谨慎,是绝对不会允许朝歌有机会怀孕的,朝歌一旦诞下皇子,后患无穷,历朝历代不乏有外戚挟幼帝令诸侯的旧例,楚家被夜飒一步步削弱权柄,难免bī急了做出丧心病狂之举。而现在,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
夜飒始终不曾说话,朝颜从他怀里坐起身,伸手替他扶正金冠,又理了衣襟的扣子,笑着道:“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喜事,总归是你第一个孩子,时间可真快,夜飒就要做父亲了啊……”
她笑得再平静不过,却迫得他又再想起年前她小产时,身体里流出的骇目血迹。她也曾有过他的孩子,只是一个被一杯鸩酒扼杀,另一个还未知晓他的到来,就又匆匆离去。
“阿嫣……”夜飒艰难开口,却声音涩哑,仿佛有千头万绪的话说不出口。
朝颜脸上挂着温顺笑容,催促他道:“别磨蹭了,去吧。”
那样的笑容,温柔而恬静,仿佛送丈夫出门的妻子,夜飒只能懵懵然地点头。一大帮宫人前呼后拥簇拥着他出了门,朝颜脸上的微笑随之淡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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