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曾经答应过给我一个孩子,君无戏言,不知这个承诺,如今可还作数?”
大殿里静了很久,终于见夜飒点了点头,“自然作数。”
朝颜告退出来,就见冯顺儿引着几个朝臣往正殿这边走来,远远瞧去,走在最前的一人犹为曙目。
因着京中局势紧张,这些日子夜飒频频召见朝臣,一时之间,前朝行走的大臣格外多,而宇文晋磊现在站得极远,目光却隐隐约约已经落在她身上。那不经意的一眼,却似含着令人看不懂的万般qíng绪,只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就不着痕迹地收回。其余众臣见朝颜亦是纷纷敛目低头以示回避,朝颜仅以团扇障面,侧身匆匆与他擦身而过。
后妃与大臣之间历来诸多避讳,这是极为寻常的一幕,而远处的宫墙下的茉岚不经意瞧在眼底,却似有所思。
女人的直觉向来都是很准确的,茉岚不会看错,一个男人会用那样的眼神看女人,只有一个可能,他与这个女人有着极亲密的关系。茉岚停驻在原地,心中一直以来的疑团似乎就在此刻尽数清晰。
她一直记得,二月里的那次家宴,自己与朝颜坐在一处,有那么一瞬间,朝颜忽然抬起脸,虚无的目光仿佛在瞧着远处,眼睛里全然是明亮而迷离的神采,yù说还休。她顺着朝颜的目光望去,远处夜飒正同几位宗室亲王说话,那日人多繁杂,唯一与朝颜有暧昧的杨烨早已不在人世,茉岚一时不解朝颜看得究竟是何人。而此时,记忆竟变得无比分明,当日离夜飒最近的人……是东平王。
东平王,宇文晋磊……是他!是他!原来是他!
第十五章:词中有誓两心知
已到了三月,上京的早chūn却依旧不见半点暖意,连日的yīn霾天气,黑压压的云层笼罩在皇城上空,压抑而yīn冷。这日晌午,羽林卫统领来报,禁卫军在宫门处擒获一yù图违禁出宫的椒房殿太监,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qíng,却还多亏得守门的军士留了心思,意外在太监贴身衣衫里发现一封密信,大意是发现宫中禁卫军换防异常,要对方尽快提前行事。
夜飒接了密信展开瞧了一眼,“这封信并无落款,看不出是谁写的,写予何人。”
茉岚看着他道:“看皇上的样子,想必已经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
夜飒笑道:“到底是本事大,只是她这步棋倒帮了朕一个大忙。”
当夜,风雷jiāo加。
椒房殿外檐下雨流如注,四处站满了全副武装的羽林卫,所有人不得进出,里里外外被秘密封锁。正殿里灯火通明,四德抑扬顿挫地念完朝歌写予楚仲宣的密信,只见朝歌的脸色一分分惨白下去,额上冒出了涔涔的冷汗,姿态却不曾卑微半分。
闪电轰雷中,朝颜的声音格外清楚:“皇上念着妹妹你即将分娩,特命羽林卫好好保护妹妹的安全,从今日起,椒房殿宫人一律不得外出,妹妹便好生养着身体,莫委屈了腹中龙胎。”
听到自己即将被软禁,朝歌默不作声,一脸预料中的冷静,并无丝毫的慌乱,临到最后,却问:“皇上可有什么话带给本宫?”
四德道:“皇上并无话带给娘娘。”
朝歌的姿态再不复昔日那般神气过人,到最后终化作一声绝望的苦笑,渐渐的,她原本坐得挺直的身体却自椅背慢慢地往下滑,有腥红的液体顺着她腿心流了下来。
“血!有血!”宫女蓦然惊叫出声。
整整一夜,风雨jiāo加,宫女嬷嬷们端着水盆一路进出不停,所有人片刻不敢懈怠。到了后半夜,朝歌的呻吟声越来越响,终在她一声无力的呜咽过后,rǔ娘一脸喜色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孩,向朝颜跪地复命道:“皇后娘娘平安生下了小公主!”
听闻朝歌生下公主,朝颜心中一宽,只觉如释重负。殿内各人心思各异,一时都安静了下来,这边尚来不及松口气,那头嬷嬷却又惊声叫道:“竟然是双生子,肚子里还有一个!天啦,这孩子是逆产!”
黑夜里,椒房殿中出的都是朝歌qiáng抑的惨叫声,她早被剧痛折磨得jīng疲力竭,却又逢上双生子,腹中那个孩子也出奇地要跟他的母亲做对一般,迟迟不肯出来。东方的天空一点一点的亮起,朝霞在天空中渐渐显现出轮廓,如此,便是一夜过去。
天将拂晓时,朝歌的呻吟声也越来越小,临到此时,婴儿洪亮的啼哭声终于响起。
“生了生了!是一位小皇子!是小皇子!”产婆惊异地叫道,宫人们终于彻底如释重负,争相想要看看未来小皇子长得是何模样。
朝颜仿佛这才从冗长的思绪里回过神,rǔ娘喜孜孜抱着婴儿陪笑道:“小皇子长得很像皇上呢,昭仪娘娘要不要瞧瞧?”
朝颜一怔,却蓦然被襁褓里女婴吸引住目光,刚出生的小婴儿只有小猫儿那般大小,头发黏黏地贴着头皮,眉头眼睛也皱作一团。此时众人的目光都正围着小皇子转,只剩她在rǔ娘怀中中哭闹,她还这样的幼小,尚不知这人世多磨难,眼睛里有的只是属于孩童的单纯净澈。
朝颜的目光不自觉温软下来,rǔ娘见势忙将孩子小心翼翼递给她,朝颜从未抱过孩子,只在rǔ娘的提点下将孩子小心翼翼抱在臂弯,小公主本还啼哭着,甫被她抱入怀中,却出奇地渐渐安静下来,她微睁着黑白分明的眼望着上方朝颜,小小的手还在挣扎,不经意拂过朝颜鬓上的赤金凤羽步摇,大抵是觉着好玩,细细的指尖在那步摇上胡乱挠着,朝颜看得不由呆住,直至最后忽然落泪。
身后朝歌微弱而无力的声音传来,“孩子,让我看看我的孩子……”
冯顺儿恭着身匆匆进来催促:“娘娘,是时候把小皇子和小公主抱到未央宫报喜了。”
朝歌甫听得这一句,下意识收紧双臂yù从rǔ娘怀中夺过襁褓,宫人哪容得她这般,几个人上去拽的拽,掰的掰,将孩子从她怀里抱了过来。
“把孩子还给我!”朝歌失声大叫,整个人踉跄着从凤榻上滚落下来,伸手死死拽住朝颜的裙裾,痛哭哀求,“我求求你,把孩子还给我……哪怕让我再多抱他一会儿,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姐姐……”
朝颜本漠然前行,甫听得姐姐二字不由止住步子,她慢慢转过脸,面无表qíng看着地上容颜苍白,哭得涕泪横流的女子,心头竟生出莫名的局促,过了片刻,终于恍惚记起自己和她还有着斩不断的血亲维系。
朝歌紧紧扯住朝颜的裙裾,神色间再无从前的跋扈倨傲,彻底的卑微下来,“这辈子我从未跟你低过头,更不曾求过你什么,现在只求你看在我们身体里流着同一个姓氏的血的份上,让我再抱他们一会儿……”
向来桀骜自负的朝歌也能为自己的孩子卑微如此,当下左右宫人无不动容,朝颜心中终是惘然,只慢慢挥了挥手示意宫人将孩子抱给朝歌。朝歌惶然无措地抱住失而复得的一双儿女,只是将脸贴在他们脸上凄然落泪,她哭了一会,直到脸上终于再无痛苦的神色,有的只剩绝望到深处的平静。慢慢站起身,却是凄然一笑道:“我知道你一直都想要个孩子,这双儿女,只怕是今生我这个做娘的都再抱不了他们了……以后你就是他们的母亲,只愿姐姐今后能善待他们。”
朝颜微微怔住,又见朝歌道:“你的目的已经达到,可我尚有一个要求——”朝颜本还感怀,心神顿时警惕起来,果然,朝歌道:“我想见皇上最后一面……”
“不可。”朝颜脸上先前的喟然之色瞬息淡去,已是淡漠如霜。此时她依旧清醒,朝歌再如何跋扈尖刻,到底是夜飒的结发妻子,曾经耳鬓厮磨的qíng分再如何消磨,到底还是存在过的,她决不会这个时候心存怜悯,让朝歌有机可趁,令夜飒今后背负上对发妻的歉疚。
朝歌瞥见她的神色,轻笑问:“难道到了如今,你以为我还能影响到皇上的决定么?”
朝颜道:“这件事绝无商量的余地,姐妹多年,你应该知道,现在这已经是我最大的底线。”
语气平淡,却否决得斩钉截铁。朝歌的身体瞬间软下去,跌坐在地上看着朝颜的背影,眉眼间瞬间恢复了从前的跋扈与尖锐,“那你呢?你以为你的下场会好么?你不过是他用来对付我们楚家的棋子,鸟尽弓藏,等你色衰爱弛的那天,你以为你的日子会好过?”
“我的下场么?”朝颜驻足失笑,再忆起此前种种,“只怕,会是更残酷的吧!”
外头天色已近亮开,旭日初升,朝霞千里,偌大的十里宫阙之中,她却骤然觉得无比怅然。到了今日,明明最终是她赢了。可为什么,她竟没有丝毫胜利的快意,有的只是疲惫与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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