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美西斯起身,随意地披上一件长衫,拿起手边的短剑,用眼角瞥了一下chuáng上luǒ身的女人,迈步走出了房间。
已经是深夜,晴朗的夜空中出现了点点繁星。埃及的白天虽然炙热,但是到了晚上,习习的凉风还是会让人感到些微的寒意。拉美西斯紧了紧身上的长衫,走到了荷花池边。水中的荷花映着清冷的月光,美丽得恍若不属于这个世界。如此接近,却又如此遥远,那种沉静脱俗的存在,仿佛一碰,就要散了似的,融入空气中,怎样也找不到了。
拉美西斯在离荷花很近的地方坐下了,鼻间能闻到似有若无的香。他恍惚地看着花,细细欣赏着,却始终不敢伸手去碰触那几乎不属于这世界的美丽。
——如同奈菲尔塔利一样的美丽。
不是妖冶、不是招摇,那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宛若不属于这个世界。
她带给他的是全新的冲击,让他知道一个“别人”可以如此耐人寻味,可以让他的世界充满期待、欢乐和各种qíng绪。在他年轻的二十五年生命中,再也没有人可以那样打动他了。在这气氛复杂的王宫中,他从小就被当成未来的王权继承者而教育,他深谙人心之术、战争之术,习惯了尔虞我诈,权力金钱,他不相信别人,在他眼中看不到“真实”,那些亲近都是隐藏在各种名誉利益之下的yīn谋。
所以他保持距离对待所有人,即使是跟随自己多年的孟图斯和礼塔赫。
谁知道她——那个莽撞而不知礼节的她,轻而易举地就闯进了他的世界:自信满满地讨论国政问题,毫无礼貌地直呼他只有母后才会叫的名字,理直气壮地和他讨价还价,一次次直接地拒绝他……他得到了真实,让他开心、让他发怒、让他哀伤、让他不知所措!他难以控制自己心中的悸动,他想不惜一切代价把她留在身边,把那份“真实”留在身边。
但是,她却偏偏是缥缈的,是虚无的……
她居然能没有任何解释地抛下他,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自她在光芒中消失的那一天起,他就如同疯狂了一样,翻遍了底比斯附近的每一寸土地,寻遍了尼罗河养育的每一个村庄。当有人说发现相似的女人时,他就会立即飞奔前往,即使要务在身;他迁怒于身边的所有人,把马特浩倪洁茹打入冷宫,不再见她;他拒绝迎娶其他的妻子,甚至忤逆父王的指婚;他禁止制造镶嵌有红宝石的蛇形手镯……他疯了。
他疯狂到燃尽自己的全部热qíng,用尽每一种方法去寻找她。
五年了。
他感到自己的qíng感正被一次次的失望慢慢夺走。
他快要不会笑了、不会哭了、不会发怒了。除了她,还有什么能令他心cháo澎湃呢?他年纪轻轻就把握了一个国家的生死存亡,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除了她,还有什么需要他展露自己的qíng感呢?他根本不需要再在意任何事qíng了,所有人、所有事本来在他手中都应该如棋——冰冷而不需付出任何qíng感的棋子。
他本来是清楚这一切的。
可是,他却不能把她从心里剔除,不能把她,当一个过路的棋子。
每当睡到深夜,他就会突然从梦中醒来。他反复做着同一个梦,在梦中她笑着,笑得那么开心,他走过去,那美丽的笑脸转瞬间就变成了冰冷的拒绝,每到这时,他就想把她拽住,紧紧揽在怀里,不让她逃离他,就像以前那样。但是,但是,当他伸出手去,碰触到的仅仅是冰冷的空气,所以他醒了,他睁开了眼睛,那一刹,那过去的日子,就好像梦一样,消失殆尽了,仿若从未发生过。
那一刹,他会感到自己的心被挖走了一块,那种空虚感的存在是因为他曾经拥有充实——因为她而感受到的充实。不管他多么潜心于政务、建筑,甚至是毫无节制地抱女人……他始终无法再让感qíng漫溢。渐渐地,他开始希望天神从没让他见过那个女孩,从没让他知道世上会有如此的与众不同,这样他就不会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的生活是如此苍白,他就还能像什么都没发生以前那样活着,满足于无趣的每一天。
渐渐地,渐渐地,他变得冷漠,对一切事qíng都不抱有感qíng。
只有当午夜梦回,他突然惊醒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可以对一切事qíng冷漠,唯独对她,唯独对她是不能的。那个时候,他被挖空的心就会骤然涌出一种深刻的感qíng。
“奈菲尔塔利,我恨你,我恨你……”他喃喃地说着,痛苦地说着。
我恨我认识了你,恨我只能用我的一生,去回味那短短的数月。
五年了。
五年的时间,可以让一只小狮成长为威风凛凛的狮王,可以让一块荒地变成极尽奢华的宫殿,也可以让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成长为成熟美丽的女人。
他曾经千百万次地在自己的脑海中构思,如果她年长了五岁,会变成什么样子?是否还是那样不懂礼仪?是否还那样天真无邪?或者是更成熟了?更美丽了?如果他能再见到她,她会和他说什么?她,有可能会爱上他吗?——就好像他疯狂地迷恋着她一样爱他。
这些猜想,变成了他冷漠的心中残留的唯一一份不同,一份真实的qíng感,一份唯一的期待。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没有想到——
“是的,正是在下。”
“在下名叫艾微。”
“请让我贴身跟随您……”
……
太阳神阿蒙·拉、哈比女神,埃及的诸神,请告诉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要如此地让他绝望,为什么,为什么!
那个黑黑瘦瘦小小的,扮成是男孩的少女,竟然与奈菲尔塔利如此相像!当他第一眼看到她眸子的时候就知道了。那清澈得如同天空一样的水蓝双眸,饱含着超越年龄的智慧,他几乎可以确定,她就是奈菲尔塔利。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已经过去五年,而那个自称艾微的人,无论怎么看都只有当年奈菲尔塔利的年纪。
他不敢问她,不敢问她究竟是不是“她”,不敢问她知不知道“她”的qíng况如何……
她一定知道,甚至,她就是“她”。
而他怕,怕问出的是奈菲尔塔利的死讯。
他更怕,怕她就是奈菲尔塔利。五年时间,她的样貌丝毫没有变化。他惧怕自己与她不属于同一个世界,或是属于天人两界。想起她的超凡智慧、她的脱俗面容,他不是没有思考过,或许他们的距离,比他想象得更远。想到这些的时候,这个无畏而至高无上的法老,才会难以抑制地感到发自心底的一丝无助。
“你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个“你”是奈菲尔塔利呢,还是那个黑黑瘦瘦的艾微呢?
拉美西斯怔怔地看着池中的荷花,映着月色,那美丽的景象竟有几分模糊起来了。
“呵嚏!”艾薇突然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一旁的布卡略带恶心地把黏土板从她手上拿开。
“还不快道歉,我们埃及人最忌讳当着别人的面打喷嚏了。”布卡用衣角细心地擦了擦那块小小的黏土板,“我们认为这是魔鬼附身的表现。”
“啊,对不起……”没想到还有这么一说,艾薇点点头,顺从地道歉了。真不知道这么热的天气,自己怎么会突如其来地打喷嚏。
她环顾了一下拉美西斯二世为自己安排的住处,这是一栋典型的埃及建筑,由huáng色的黏土砌成,配以木制的门和窗框。虽然没有底比斯的王宫那样豪华,但也是一座五脏俱全的官邸,里面配备了侍卫和侍女,口口声声地对她以“大人”相称。布卡被当成是她的贴身侍从,一起住了进来。一开始,布卡还对自己被看做艾薇的侍从一事小有不满,后来他也给自己找到了心理平衡。“也好,跟着你,总有一天法老会注意到我,把我招进禁卫军的。”每次他这样说,艾薇就会笑着安慰他。
“对了,布卡,你再告诉我一次,你是怎么弄到这块黏土板的?”
听到这个问题,红发少年年轻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得意,“你想知道?哼,好吧,我就详细地给你讲一次。昨天下午,你把我支开和大神官大人说话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往宫外走,在宫门处见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侍女,我觉得她的神色很慌张,好像怕被发现什么似的,所以我就多注意了她几眼,呃,然后我跟在她后面……”
“哇,你真牛,这不就是跟踪吗?”
“去去,这叫做敏锐的直觉和惊人的行动力。”布卡白了艾薇一眼继续说,“我跟着她,她哧溜哧溜地钻进了闹市。我就怕跟丢了,索xing……我看她好像一直很宝贝地拿着什么东西,我就故意撞了她一下,顺手把那个东西溜进了我的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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