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永和怒道:“你逃课在先,目无尊长在后,还敢和你娘犟嘴。你这大不孝……”
夏彦生等的就是这一刻,脸上讥嘲表qíng有增无减:“是啊,以你的自尊心,已经不会在意了。也难怪,你只不过是个懦夫、败军之将,你根本就不敢承认你不配下棋,你不配做我爷爷的儿子,不配继承夏家衣钵,不配做我父亲!”
夏永和脸上震惊痛苦之色显露无遗,嘴唇哆嗦着:“彦生,你原来,一直是这样想我的么?”
邓玄道:“彦生,你这么说,实在太不体谅你爹了。”
“邓老儿,你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非要来瞧夏家有多落魄才能让你痛快?别人不清楚你,我还不清楚你么,你那套还是收着留给那些摇尾乞怜的人。”
“混账!”话音未落,夏永和扬手给了夏彦生一个耳光,声音之响亮,让门外偷听的赵丹凤都为之悚然。
夏彦生清瘦的脸庞显出扭曲的表qíng,恨恨地瞪着父亲:“你也只有这样而已了。”
他不顾母亲阻拦,扭身出去。
刚到大门口,就扑出一个人影把他拦腰抱住,一个劲儿往里推。
“单小风,你疯了?”夏彦生扳开她的手臂,赵丹凤顺势滑下,趴在地上死抱他大腿,夏彦生怕踢伤她,又急又恼,怒道,“你找死?”
再找死也不过你骂自己老爹啊,不怕天打雷劈?赵丹凤一副视死如归偏不撒手的气势,夏彦生无可奈何望天。
“这位同学,你不用拦他,”邓玄拄着拐杖,清咳一声,“彦生,如果你还愿意听我说一句话,我想要告诉你当年的事。当年,其实你爹并没有输。”
夏彦生停住了挣扎。
赵丹凤趴在地上喘口气,心想小师父发起怒来劲儿还真大。身子一悬被人从后面拎起来,扭头看,是陆见欢。他拧着鼻子一脸嫌弃:“你怎么变得这么脏、这么臭?”
赵丹凤听他这么说,赶紧凑近了故意在他身上磨磨蹭蹭,把脏灰传给他。陆见欢愕然,一脸看不出你丫这么不要脸的表qíng。
“当年,你爹与我奉召要在翰林院斗棋那一战,京城人人都在预测谁能夺魁当上第一国手,坊间的赔率已经达到一赔十。因此竟有不法之徒威胁以你的xing命威胁你父亲,要他故意输给我,以发横财。”
夏彦生怔住。
“你爹说过,绝不会因私舞弊,就此回绝那些人的威胁。只是这些毕竟影响到了他备战,因此下棋之时,对一些关键步骤的处理,他显得有些急躁,被我中腹大块吃进他的棋。”
“你爹吃住我左角作为补偿。我打一劫,他应一劫,如此在四劫循环,竟然巧成一盘百年难遇的和局;然而先皇道国手只能有一人,由于你爹蝉联大国手之位已久,因此便第一国手之位让给我。”
夏彦生喃喃道:“这些他没跟我说过。”
邓玄慈笑:“其实这些虚名,他从未在意过。你这个做儿子的,要好好体谅父亲的心。”
如鲠在喉,夏彦生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论棋力,你爹绝不输我。你知道自己欠缺在何处么?你总是把棋道和出身对等起来,英雄不论出处,棋力不分世家,不要小瞧了市井。”
夏彦生愣了半响,朝屋里看去,只见父亲在母亲搀扶之下走出来,多久没见,竟然忽觉父亲已经老态龙钟。
“彦生,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你瞧不起我这个爹也好,”夏永和深叹,声音苍老,“下棋是为了让你活得更快乐,更自由,生活里找不到的乐趣,你可以从棋盘上找到,不是为了用黑白和方格来束缚你自己。爹希望你能明白。”
夏彦生站定半响,慢慢地转身,朝门外走去。
“喂,小师父!”赵丹凤心想,这么走,好没礼貌!
夏彦生走了几步,忽然停住,侧过脸:“爹,我知道了。”说罢离开。
“小师父,等一等!”
夏彦生烦不胜烦地回头:“你又有什么事?”这个多管闲事多吃屁的家伙,是非要亲眼看到自己流眼泪才开心么。
赵丹凤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双手奉上:“给。”
夏彦生一瞧,竟然是当日被他撕得粉碎的邓玄围棋手记,现已被一片一片悉心粘好还原。
这满是碎痕的册子虽小,却是个浩大的工程。夏彦生光看着它,便能想象出赵丹凤是如何通宵达旦地在灯下拼补这册子的qíng形。
夏彦生虎着脸,半天没说出话,最后硬挤一句:“你有病。”手却还是接过来,急忙忙地扭身要走。
赵丹凤在背后大喊:“小师父,比赛加油哟!”
“哼,多管闲事。”
静心修养思过房
围棋决赛当日,内棋院挤满观战的人。国子监派出了博士助教以作裁判外,还动用了大批守卫维持秩序,所幸那些观战的学生们都受过规矩熏陶,也还算守秩序;所有人凡是学生级别的,都统一穿浅色深衣加冠冕;凡是先生的,都穿深色讲衣;官员品级正四品以上可穿官服,这样一来,等级身份便可看得清清楚楚。
还没轮到抽签开棋,赵丹凤便等在抽签的队伍里随便眺望。
国子监学生的服装都是浅蓝、月白、铅灰格子的式样,赵丹凤纵目望去,觉得好不单调,又猛然惊觉那站在人丛中的霍容是如此出挑。
霍容他神如秋水,姿同玉立,纵然着普通公服,亦让她一眼从人堆里认出,只觉他举手投足都要比别人高雅些。
赵丹凤正托腮看得犯花痴,不料霍容蓦然回首,严厉地盯她一眼,她忙佯顾左右,若无其事地装着积极排队。
也不知是不是被霍容那一眼吓到,抓阄时便有种不祥预感。
急急忙忙拆开纸条一瞧,顿时五雷轰顶,血淋淋三个大字:夏彦生。
别呀,才进复赛,还想打两场,凭啥就要遇到个头号终结者。赵丹凤自以为没人注意,把纸条团起来又放回去,想再抓过,那管抓阄的眼睛比谁都尖,早见怪不怪了,清咳两声算是给她留面子。赵丹凤讪讪地拿回自己的阄,默默走到夏彦生跟前。
夏彦生复赛第一局轻而易举灭了赵丹凤,便在旁人的棋局边观战。陆见欢挤到他身边,手里还拿壶酒:“来一口?”
仔细瞧陆见欢这个人,就只能把他和吊儿郎当这四个字联系起来:说他相貌好,他却不知爱惜,常常衣衫不整。常年不系扣,罩衣只穿到肩膀不到处,半件还拉挂在手臂上,整个人散发一股痞气。加上他曾经参与不少监生斗殴的传说,弄得许多人敬而远之。
夏彦生自上而下打量一番,又叹:“今日好歹是盛会,皇上都来了,你就不怕被监丞抓去批你的仪容?”
陆见欢一抖肩膀,罩衣甩到肩膀,又慢慢地滑到手臂处,懒懒笑道:“你又不是我老婆,管我那么多。还是掂量好你自个,看看今日能否打败邓玄。”
夏彦生伸手在鼻子前扇风,似要赶走陆见欢那股酒气,慢慢地道:“什么时候你也这么关心我起来了?”
“咦,你不想我关心你,那你想要谁来关心你?”陆见欢故意四下张望,“你的小徒弟呢,怎么没来给师父助阵?”
夏彦生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成器的东西,居然早退,不提也罢。”
第一局过后,夏彦生上阵对敌,果然过五关斩六将。因为赢得太快,常常要等待下一轮的对手。旁人都投以钦佩眼光,连主台上的皇帝也为之侧目。
皇帝问身边邓玄:“那个屡屡得胜的监生叫什么名字?”
邓玄躬身答道:“回陛下的话,那是夏彦生,夏永和的长子。”
皇帝点头道:“父皇在世时,常常赞誉夏永和棋艺卓绝。”
“的确如此。”
皇帝沉吟片刻,道:“传令下去,谁能夺冠,便和邓爱卿手谈一局。若是邓爱卿赢了,朕赐千金;若是后生赢了邓爱卿,朕破格拔擢他入翰林院。”
此令一下,众人都议论纷纷。那些个正在比赛的棋手个个心神动dàng,这是千载难逢的升官机会,进国子监本为功名,现在有条捷径摆在眼前,便觉手里捏的不是棋子而是仕途,个个出手都谨慎小心起来。
夏彦生此刻已经结束战局进入决赛,正在等边上的一盘棋结束,听见传令官所言,也不禁为之心动。又看邓玄坐在皇帝身侧,不禁微微皱眉。陆见欢不知哪里抓来一把山核桃,兜在衣服中间边剥边把核ròu塞进嘴,悄声道:“彦生你今年双十?”
夏彦生收了神,回望他一眼,鄙视他明知故问。
“二十岁入翰林院,啧啧,只怕比霍容还早,又是个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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