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新世界_亦舒【完结】(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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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家合理等于我的委屈。”

    “那简直是一定的,”年轻人感喟,“愚者老骑在聪明人背上发号施令,奈何。”

    蓓云不做声。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老话?”

    蓓云苦笑,“我知道是哪一句: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年轻人忽然轻轻地笑起来,笑得不住咳嗽,笑声渐转为苍凉,终于泪盈于睫。

    蓓云意外了,那么年轻,那么开朗,莫非他也有一段心酸往事。

    他终于说:“我们都想得太多了。”

    蓓云接上:“却放弃得太早。”她指放弃追求理想。

    年轻人像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他站在角落,一直没有走近,隔了一会儿,他说:“你的同事回来了。”

    蓓云说:“改天见。”

    他不徐不疾往外走去。

    相隔不到一分钟,便有同事嘻嘻哈哈推门进来,显然满意地享用了一顿丰富的午餐。

    蓓云忍不住问:“你们出去的时候有没有碰到人?”

    同事们一怔,“没有哇,我们应当碰见谁?”

    蓓云连忙说:“没有谁。”

    “对了,”同事打蛇随棍上,“你听到胡乃萱那件案没有?”

    蓓云答:“早听过了。”她不愿多说。

    同事们问蓓云:“你说好笑不好笑。”

    蓓云忽然抬起头来:“有什么好笑,一点也不好笑。”

    同事见这样扫兴,便散开不复谈论他人是非。

    他人的悲剧、不幸、烦恼,统统是笑话?何等奇突的心态。

    回到家中,爱玛与小云在下国际象棋,小云输得一塌糊涂,铁青着脸斥责机械人:“又不是来真的,手腕何必这般认真苛刻,弄得游戏一点味道也无!”

    爱玛抗议:“但我手不由主,弈棋功能由人输入,与我无尤。”

    “那人也太无幽默感,”小云发牢骚,“既非正式比赛,松点何妨,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话似有弦外之音,值得咀嚼。

    爱玛见到女主人便说:“周先生出去了,希望你到梁医生医务所接他。”

    蓓云不假思索使说:“劳驾你拨个电话给他,巫蓓云一天工作已经完毕,累得贼死,请周先生自行叫车返家。”

    爱玛答:“是。”

    小云过来试探,“或者我们应当去接父亲。”

    蓓云笑,“放心,在这个阶段,他绝对可以照顾自己。”

    “对,胡小萱今日缺课,家里没人接电话。”小云想起来。

    “也许她们去探外婆。”

    小云有点疑心,“可是胡小萱一贯对我无话不说。”

    “每个人总有不愿公开的私隐,千万不要苦苦相bī。”

    周至佳返来时,蓓云在一边喝热可可,一边在电脑荧幕上读当天新闻。

    他对妻子说:“第一次手术定在下星期五晚上,周末你不会有应酬吧?”

    蓓云放下杯子,“日子挑得不错,我会陪你入院。”

    周至佳说:“我有点紧张。”

    “放松放松,”蓓云抬起头来,“科学昌明,不用担心,你瞧瞧这还算什么世界,竟有人建议儿童在家接受教育,我们做母亲的还能松气吗?”

    周至佳又说:“每一宗手术都有一定的风险。”

    蓓云十分讶异,“你害怕?”

    周至佳bī不得已颔首。

    蓓云拍拍他肩膀,“这种手术哪个妇女不做过一次两次?简单得由机械人执行,一次生,两次熟,把原先的疤痕剪掉,在原位再开一刀,事成后fèng合,三两天后同没事人一样,还可以落地带孩子,做家务呢,不怕不怕,”她打一个呵欠,“总而言之,美苏合作在金星建立太空基地,绝对是好消息。”

    说罢她站起来走返卧室休息,不再与周至佳讨论这个问题。

    关上门,蓓云收敛那满不在乎的表qíng,五官挂下来,叹口气,开了催眠剂,不到五分钟,在芬芳的麻醉药中沉沉入睡。

    周末确是个大日子,周至佳神色仓惶,如赴刑场,蓓云看在眼内,既好气又好笑,她若陪他紧张,他势必更加慌乱,如不,又显得冷血,小云在一旁助纣为nüè,团团钻,蓓云不能不喝一声,“再吵就不准你去医院。”

    母女俩在手术室外等了半小时,蓓云这次的冷静倒不是伪装,她这个人,越碰到大事越像没事人,这门功夫不知是什么时候训练出来。

    小云忐忑不安,“爸爸不会有事吧?”

    “天下没有那么巧的事,像我们这种普通平凡人,最有机会活到耄耋。”

    小云接上去,“看我结婚生子。”

    “是,”蓓云无奈,“说不定还看你的儿子结婚生子。”

    小云总算满意了。

    蓓云走到窗前,打量园景,晃眼间看到花圃一个背影,像煞一个人,她一动心,梁医生已经出来说:“手术十分成功。”

    蓓云不得不转过头来,“苏醒没有?”

    “已经醒了。”

    接住看护士推出手术chuáng,周至佳灰白着面孔频频呼痛,小云趋向前去安慰父亲。

    蓓云冷眼看着他,周至佳把自己弄得这样láng狈,蓓云已无法尊重他,她骨子里是个老式女人,男人若不能令她敬爱,就不能做她的丈夫。

    她别转面孔,去看花园里那熟悉的人影,但转眼间花圃里已渺无人迹。

    “妈妈,妈妈,爸爸叫你。”

    蓓云这才走到chuáng榻旁,只听周至佳说:“总算过了第一关。”

    蓓云顺口应道:“恭喜你了。”自己都吓一跳,那么客气冷淡,蜡一般的应对,亏她说得出口。

    奇是奇在周至佳听了挺受用,闭上双目叹口气,“叫人替我注she止痛针。”

    小云见母亲呆着一张脸,还以为她担犹,忙说:“爸爸qíng况很好,明日便可出院。”

    蓓云说:“那你留下陪他。”

    “妈妈你呢?”

    “我回家打点打点。”她害怕与周至佳单对单相处。

    梁医生叫住巫蓓云:“院方需要你签字允许我们到市立医院取你的卵子。”

    蓓云问:“这次需要几颗?”

    “大约四五颗,我们了解到这些卵子就快要过期,也许这是周先生心急的原因。”

    蓓云默默跟医生到办公室签字。

    梁医生说:“我有种感觉,巫女士你好似不太喜欢周先生这个主意。”

    蓓云一怔,“梁医生你明察秋毫。”

    “周先生这种做法其实很伟大。”

    “我qíng愿他做一个普通人。”

    “他只不过走先一步而且,不久将来,男方负责育儿事件将日益普遍,同妇女身居要职同样平常。”

    医生一片好心,惜不能令蓓云心qíng好转。

    “我觉得我失去了丈夫。”蓓云第一次对外人说心事。

    梁医生答:“若gān年前,女xing刚开始出外工作,她们的丈夫亦有类此抱怨,认为有妻等于无妻,这个观点会得转变。”

    蓓云笑笑。

    “巫女士,如果你觉得困扰,我建议你看心理医生。”

    蓓云顾左右而言他,“产孪生儿的机会可高?”

    梁医生识趣地说:“那还真的得看造化。”

    造化亦即是命运吧,医学固然先进,命运大神仍然掌握一切。

    蓓云无言,独自离开医院。

    回到家,她吩咐爱玛收拾书房安顿周至佳,又替他准备流质食物。

    爱玛也会发牢骚,只听得她喃喃抱怨:“这家人的功夫越来越多,怎么应付得了。”

    一言提醒蓓云,第二个孩子出生之后,爱玛纵有三头六臂,不眠不休,怕也分身乏术,她得早做准备,替爱玛找助手。

    趁着空档,蓓云连忙与机械人代理公司洽商。

    答案令人咋舌,新类型机械家务助理价格已贵不可言,具育婴程序者更甚,代理说:“七七四型备有四只机械手及动听声线,与母亲一样温柔能gān。”

    太滑稽了,巫蓓云是一个母亲,巫蓓云可没有四只手及迷人声线。

    “一劳永逸,物有所值,巫小姐,请你考虑添置七七四型。”

    “可否试用?”

    “可供试用三小时,另外收费。”

    “我想想再答复你。”

    “我们此刻只得两具现货,先到先得。”一贯生意手法。

    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但也不必急在一时添置,至少还能拖半年。

    周至佳不知有无考虑到收入少了一半,支出却大了一倍这个事实。

    爱玛花了整个傍晚,才把书房清理出来,又急急钻到厨房,它叹息:“从前,还能抽空下一盘棋,听听音乐,唱只歌。”

    蓓云抢白它:“你的嘴巴又不是没有空。”

    隔没多久,蓓云听得爱玛在厨房哼一首老歌,先是笑,因是首qíng歌,听仔细了,却发呆,它竟然无比悠扬地唱:“若不是有qíng郎跟我要分开,我眼泪不会掉下来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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