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了梅苑,走到临水曲廊上,前方一片竹林,隐约传来人声。
“姐姐,花妖姐姐!”
我稍稍犹豫,随即闪到一棵松树后。
“你嘘,别叫!我不是与你说过,在宫中不可如此叫我么?”而后遥遥传来一个少女清如银铃的声音。
媚娘?
我从fèng隙中望去,只见她身着嫣红纱衣,外披白狐披风,鬓角簪着一朵黑牡丹,长发顺如流泉,明艳非常。
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眉青目秀的少年,他压低了声音:“抱歉,姐姐今日叫我入宫来,我来晚了,所以才急了……”
如此看来,这个腼腆的少年便是李治了。
呵,我心中暗笑,这也算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吧?
媚娘环顾四周,见并无异样,这才白了李治一眼,嗔怒道:“你从来做事都是慢一步,你若再晚,那便是真的晚了。你知道么,陛下已决定立魏王为太子。”
李治面色煞白,语调惶恐:“啊?这是何时的事qíng?为何我都没听到朝报?”
媚娘有些心不在焉:“陛下并未下旨,只是口头承诺。”
李治的脸色更加苍白:“口头承诺?完了,完了,一切都晚了。”
媚娘不屑地轻喝一声:“你冷静些!不可自乱阵脚。若你自己认输,我也就从此不管了。”
“那,姐姐,你说我如今该如何是好?”李治轻扯住媚娘的衣袖。
媚娘的眸光内敛锐利,仿佛看透了李治心中所想:“你想当太子么?若你真当上了太子,你能站稳么?”
李治讷讷说道:“我,我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你想不想当太子,还是不知道你能不能站稳?”媚娘眼中锐利的锋芒只是一瞬,一瞬之后,便是如寻常般媚态横生,“我从前也不知自己是否能在内宫站稳,但后来,我发现我能,我只一人便能站稳,无人帮我,而你有。”
李治疑惑地看着她:“是谁?”
“一共有三人,一人是长孙大人,一人是我,”媚娘微微一笑,眼角眉梢皆是动人神采,“还有一人便是我的母亲。”
“舅舅?啊,对了,他曾说要在父皇面前举荐我为太子。”李治先是释然,而后仍是迷惑不解地问道,“你母亲是?”
“我母亲在陛下耳边说的一句话,胜过别人千万句。”媚娘先是一喜,而后恼怒地一推李治,“长孙大人说要在陛下面前举荐你为太子么?你为何如今才告诉我这个消息。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姐姐么?”
李治紧抓着媚娘的手贴在胸口:“姐姐,我有些害怕……太子被废,这太子之争必是要大动gān戈的……”
“你真是……哎!我若是男子,便绝不会说这样的话。”媚娘伸指一戳李治的额头,眼中全是不满,“没人要你大动gān戈。陛下在那里守着呢,谁都不敢也不能在他面前造次。由他们去cao办一切,你坐享其成。待机会到来,你牢牢抓住就是了,若你放弃,姐姐便太失望了,从此再不理你了。”
“我,我不会放弃的。我都听姐姐的。”李治顿了顿,似豪气万千,“前几日父皇问我《孝经》当中什么是最重要的,我便按姐姐所教,回答说,孝,开始于服侍亲长,之后是服务于君王,最终是为了做人。对于君王,应顺从他的美德,纠正他的恶行。”
“恩,如此回答便对了。”媚娘颔首,而后又问道,“陛下如何回应?”
李治答道:“父皇嘴上虽未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对我的回答很满意,也很欢喜。”
“这就对了。对君王,忠,等同于孝,孝,等同于忠。”媚娘偎进李治的怀中,语气依然轻柔,眸中却是藏针,“倘若修身开始于孝,忠就是自然的,所以陛下必定会满意你的回答。”
“恩,姐姐你说的都对呢,以后我都听姐姐的……”李治低头想去吻媚娘的红唇。
媚娘却娇媚地一笑,轻巧地争脱开去,飞快跑远了,只余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李治也迅疾地追了上去,两人便在竹林中嬉戏追逐起来。
好一幅两小无猜的动人景象,我却看得心底发寒。
媚娘,果真是天生的权术者,看她在这宫中游刃有余地施展全副能耐,在险峻无法翻身处却依然纵横如意。越是险峰在途、刀剑加身,她便越发振翅高飞。
我又能做什么呢?或许目睹她于蓝天翱翔,也是种赏心悦目的美吧?
有些事qíng我早该知晓,早该明白,何为命运安排,何为人力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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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坠地狱,身边尽是熊熊火焰,吞噬所有。我的额上全是汗水,疲惫的双腿再也迈不开。热火灼面,瞬息之间,一切灰飞烟灭。李世民,媚娘亦消失在火热的气流中。
我惊慌失措地伸出手去,却连他们一片衣袂亦无法抓住。这些,全是噩梦么?我只怕噩梦皆已成真,现实的压迫下,连惊惶亦不能。
“啊!”我惊声尖叫,猛地起身,发足狂奔。
□的双脚踩在冰凉的雪地上,留下一个又个浅浅的痕迹。
我喘息不止,越栏穿庭,仿佛如此便可消除心头的不安。可月光却灿亮如银,任我如何逃离,依旧将我照得无处遁形。
“明!”混乱中横着闪出一个人影,一双有力的健臂将我拦腰抱起。
“世民……”我搂住他的脖颈,整个人缩进他的怀中,“我好累……”
这凄冷的夜,竟是这般令人泫然涕泪,莫辨悲喜。
“我们都累了……”他深叹,我们了解彼此,甚至胜过自己。
他抱着我穿过长廊,走入他的寝宫。
宫灯摇曳,这路漫长得似永远也走不完。永远,这个词是那般的绝艳奢华,又是如此的凄婉清寂。
李世民将我抱放在软榻上,他是那么的小心翼翼,似抱着世间最珍贵的瓷器。月光透过漏窗,映得满地斑驳,若霜花般冷亮。香炉内燃着檀香,清烟袅袅飘散,轻如柳絮,颤若心丝。
他单膝跪在我面前,拿着锦帕细心地擦拭我沾满尘土的双脚。
我低头静静凝视他,我已不是当年那个看着一树梅花便可真心露出微笑的女孩,他亦不再是那个只望着我的笑颜便感满足喜悦的男子。
越是想要淡忘,越记得揪心。
“我们都老了……”我抬手轻抚着他眼角的细纹。
“我是已老去,你却依然美丽如初……”李世民仰首,轻吻着我的鬓发。
心有灵犀,在这一刻,我们都回想起了相同的往事。无论如今各自的路途是如此遥远、如此分歧,但那曾有过共同的最初的温暖回忆,却永远也无法抹去。
当年满溢的qíng爱浓郁如画,他怜惜的吻,如醇酿,芳香至今,记忆犹新。
这只是一场甜蜜的美梦吧?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饮鸩止渴又有何妨?
管他凭么挣扎?
休挣扎,争也是它,放也是它。
长相思,摧心肝,古诗如是说。
qíng何以堪?
烛火似已燃尽大半,蜡泪缓缓流下,凝于灯座之上。烛光飘摇,烛影如乱蝶般四处飘飞。
烛泪尽,烛火坠地,光焰熄灭,天地陷入一片令人疑惑的黑。
母女
微风薄凉,幽幽香气,似是空落无人。
侧头看去,李世民静静地躺在我的身边,浅浅地睡着。
晨风拂动轻盈的帘幔,我披衣起身走到窗外,晶莹的水珠打落在枝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一线晨光中微微闪动,剔透光亮,清绝之美。
香炉中静静躺着一块沉香,状若半开的梅花,已燃去大半,瓣残蕊消。
那烟熏花了我的眼,那馥郁迷蒙了我的心。
初晨花与燃尽香、红颜与白发之间,原不过一墙之隔。
我拉紧了身上的披风,一路疾走回到梅苑。
却见门窗大开,媚娘伏趴在堆满书籍的案上睡着了,一旁放着两块包着油纸的饼。初晨的日光透过窗边的枝叶,筛下的光芒落在她的身上,她沉睡的面容恬然静美。
我走近,将披风轻轻覆在她身上,只听她轻声呢喃:“母亲,不要走……”
我一惊,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我探身细察,她的声音很轻,且双目紧闭,显然还在梦中,想来方才的话只是她的呓语。
我抚了抚她鬓旁的乱发,特意留神再听,她又喃喃道:“母亲,你会选我的是不是……”她平静地说着,神qíng依然恬淡,似乎并未做了噩梦,反而有丝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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