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究竟有何旨意,不如明说好了,臣等愿意照做。”长孙无忌稍愣片刻,忽眸光大亮。
“朕问你,《起居注》中可有记录明的事qíng?”李世民一蹙眉。
褚遂良不敢隐瞒,如实禀告:“有,从武德年间便有所记载,直到如今陛下专宠她一人,皆有详细记录。”
“删掉,全部删掉,一丝痕迹也不许留下。”李世民一挑眉,摆了摆手。
长孙无忌与褚遂良对视一眼,一同伏拜:“陛下,万万不可。”
李世民毫不退让,反而冷笑道:“朕再说一次,有关明的部分,全部删掉。”
“是。”长孙无忌与褚遂良万般无奈,却亦只能应承下来。
李世民长吁一声,看着颇有倦意:“朕累了,你们都退下吧。”
“臣告退。”长孙无忌与褚遂良自然不敢逗留,施礼后便都退了下去。
我隐在殿后,见他们二人走远了,这才举步进宫去。
“明,你都听见了吧?‘李世民瞥了我一眼,并不意外我的出现,他像是想起什么,”你说不想令天下人议论你红颜祸水、媚惑帝王,我答应你,不让史书记住你,如今我做到了。”
《起居注》是专门记录历代皇帝日常生活与言论的,皇帝无权gān涉,既不能看,更不能修改。帝王们如此做,是尊重史官的职权与地位,而历朝的史官也是公正直书帝王的功过,从不加以掩饰。而李世民这个明君却在此时查看《起居注》,甚至进行修改,他不去篡改那杀害手足的玄武门之变,而是删掉了我的存在。为此,他犯了一个颇大的历史错误,影响gān预了史官的公正xing,给他的帝王生涯抹上了极不光彩的一笔。
原来,他所做的这一切,竟都是为了我么?
我茫然地站着,手中的汤碗犹如千斤重。
“你手中的药,是给我的么?”李世民望着我,露出一丝迟疑的神色。
“是……”我默然颔首,在他身边坐下,将药碗递给他。
李世民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他接过碗,放到唇边。
“世民……”我只觉一头冷汗,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
“怎么了?”李世民顿了下,侧头望着我,目光温润如水。
我轻声喃喃道:“我从不求你任何事,如今我只求你一件事。”
“明,无论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但,”李世民眸中的温存之色已褪去大半,余下一丝凌厉,“但若你想为武媚娘求qíng,我绝不会答应。”
“世民,此事真的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么?”我按捺下剧烈波动的心绪,平静问道,“若我告诉你,我是一千多年后那个时代的人,我只是错落了时空,才与你相遇,所以我知道历史,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无可避免的,如此,你愿意收手么?”
“我与武媚娘,只有一人能存于世,绝没有转圜的余地。明,你可以救她一次,但你真能时刻防着么?我没有用过于激烈的手段取她的xing命,是因为顾及到你。我若要她消失,轻而易举。”李世民放下碗,轻轻摇头,神qíng讳莫如深,“我不愿意收手,换做是你,你愿意么?若我告诉你,媚娘将死于非命,这是历史,无所改变,你会不做一丝抗争,眼睁睁看她死去么?”
我不会……因为我们在本质是同一种人。我并不天真,也不是不知道人世间的肮脏,只是有些东西,我一直不忍舍去。
我深深地低下头,心中满是疲倦,一种很深很深的疲倦,那是一种孤身跋涉了万水千山,蓦然回首时,却发现原来所有的皆是徒劳。但脚下依然是绵延无尽的长路,我还必须走下去,直到路的尽头,那里只有万丈悬崖在等着我。
我忽然明白,那段无忧的岁月,其实早已结束了。只是到了此刻,到了这最后一刻,我才真正敢于直面早已破灭的幻觉,不再自欺欺人。
光影稀疏的烛火下,李世民望着我的蓝眸中闪出一道异彩,他仰首喝gān了碗里的药,一滴不剩。
“世民!”我悚然一惊,却已来不及了。
李世民将我搂在怀中,他的面容与声音都仿佛是不真切的幻觉,他口中喃喃地唤着:“明,明……”
我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缓缓地露出笑意,心中再无一丝疲惫。
这一刻,我仍在戏中,所以我只能静静笑着,神色欢愉,假装没有半点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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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叠纱幕垂曳及地,风chuī如烟,香霭撩人,氤氲水雾中,媚娘仅着红色纱衣,赤足踩在软毯之上。
“母亲……”她一摆细腰,侧头唤我,她乌发微湿,面晕薄红,尽显沐浴后的慵倦姿态。
我轻笑着将她拥入怀中,也不去理会水珠蹭湿了我的衣袍,只以柔白的软稠拭去她发上的水珠:“呵呵,小女孩已长成大姑娘了。女大十八变,真是越变越好看了……”
“母亲笑我!”媚娘又羞又恼,不依地甩头躲开我,坐于屏风外的妆台前。
我走到她身后,捧起她的青丝,用乌木梳轻轻地拢着,发丝柔滑,丝丝缕缕地缠在我的指间。我从铜镜里看见她秀发间闪烁着流光溢彩的流苏,她丰润雅丽的绝色面容上漾着明媚笑靥,我的心却微微疼痛。
光yīn缓缓流转,如烟往事一幕幕呈现。我似已回到多年前的武府中,与媚娘同榻而眠,清晨醒来,我立于窗前,静静地为她梳理长发。如此静美的时光,仿佛天边的那一抹晨光曙色,有着无限的憧憬,却又蒙着隐约的黑暗。繁华似锦之下,多少韶光成灰。
我浅笑,声音缓淡:“媚娘,我曾笑言,日后你若出嫁,我定要为你绾发。如今看来,此事怕只能成空了……”
媚娘的身躯忽然一僵,却随即扬唇,她巧笑倩兮地侧头望着我,媚眼如丝,呵气若兰:“母亲,将来定有机会的。陛下病危,假以时日,这宫中的一切,都是我们母女的。”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她也只敢于我说。我无言地看着媚娘眼中闪动的jīng灿光芒,她如一只浴火而生、有着五彩斑斓羽毛的凤凰,却无人知道她的翼上淬有剧毒,将毁人于无形,一如她唇边那如花的倾城浅笑。
媚娘从小便最会惹是生非的,她看到姐姐被欺负,立即去找人家报仇。我用戒尺狠狠打她,她亦不哭不叫,只是站得笔直静静地看着我。别人有的东西,她没有,她千方百计,用骗用偷,她也必要得到手。她的目标明确,步履坚定,绝不会躲起来痛哭或者默默忍受,挫折和失意对她而言绝不是不可逾越的困难,奋斗不息,力争上游。她既不会像我这般自怜自艾,也不会如我一般瞻前顾后,比我更知道自己要什么,比我要理智,当有一天她能看破自己狭隘的天地时,就是她真正成就帝王霸业之时。
我静静地为她绾起长发,在她的髻上cha上一只羊脂白玉的发簪。
“母亲,你梳得好漂亮。”媚娘腰肢拂柳,眉眼横波,笑得比夏花更艳,她明媚若朝阳的笑容,令我忽然觉得做女子真是美好。
我轻抚着她的发,轻不可闻地说道:“媚娘,若有一日,我不在你身边,你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母亲,你说什么?!”媚娘却听见了,她立即回头,紧抓着我的手,“母亲,你不是答应过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抛下我一个人了么?!”
我直视着她,清晰地辨出了她眸中的惶恐与悲伤。我不由在心底轻叹,纵然残酷的环境bī迫她不得不迅速长大,却仍不能完全掩藏心绪,她的心中却仍有一块柔软的之处。
她将来的路途注定孤独,永无歧路,永无回程。这世间再无另一条路,可与之相jiāo。
而我一生的轨迹,不过成就了她的一段旅程。
我最后能给她的,只剩祝福了。
“明姑娘,陛下病危,请你速去含风殿!”内侍匆忙入内禀报。
“知道了,我立刻便去。”我没有迟疑,立即答道。
“母亲!”媚娘惊唤一声,将我的手抓得更牢了。
“傻丫头,我只去一会,立刻便回来陪你。”我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巧地挣脱开去,转身大步远去。
“母亲,我等你回来!”媚娘的声音遥遥传来,我却再也没有回头。
凉风袭来,夜幕降临,我抬头看着血红的天空,脑海闪过李世民那双锐利的蓝眸。我的身躯一颤,却没有犹豫,只是紧紧拉衣袍寻找温暖,快步走向含风殿。
我踏入殿中,虽然殿内灯火通明,却仍显得冷风飕飕,暗沉一片。里头早已跪了一地的人。我并未上前,只是静静地立在人群之后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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