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我心中大惊,脸上却仍是一派闲静,尽力将不着寸缕的尴尬抛之脑后。
他的目光停在我身上,一直没有移开,笑意清寂,随水流而远:“贫僧乃白马寺僧人,法号清远。”
我心中懊悔不已,这白马寺与感业寺只有一墙之隔,我居然如此大意!
一抹微有些邪肆的笑意在清远的嘴角漾开,他似再没有礼数可顾及,居然大步来到我面前,蹲伏着身子,伸手攫住我的下颔,俯下脸bī近我:“真是怪哉,感业寺中的尼姑我大都见过,却从未见过像你这般美丽的女子。”
他突如其来的举动使我惊骇异常,想推开他的手却无法松开紧抱着自己的双手,只能咬着下唇僵硬地与他对视:“放开你的脏手!你一个出家人,居然如此轻薄我一个弱女子!”
“啧啧,生得一付柔弱无助的模样,xing子却是这般烈。”他意态悠闲地用手抚着我的脸,而后顺着脸颊往下滑去。
我死死咬着唇,羞愤的泪水几乎就要夺眶而出。□的身躯藏在水中,被一个和尚用语言轻薄,用手触碰……即使是被住持泼了满身污水,即使是受了杖责,那时所受的屈rǔ和痛苦远没有比这一刻更qiáng烈!
不,我要起来,我一定要起来!
我再不遮蔽自己的身体,猛地从水中站起,未着寸缕的身子立即出现在他眼前,在云彩簇拥、夕阳泄洒下一览无遗!
清远立时怔住,他仍蹲伏于地,只是着魔似地抬头望我。
我并不遮掩,也无羞涩,湿漉的双脚踩住他方才捏住我下颚的手,而后飞快地抬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你……”清远的神色一变,却并未露出半点不悦之色。
“我的身子,好看么?”微肿带红的印痕在清远的脸上显得相当突兀,我稍弯身子,轻抚着他的脸,勾唇一笑。
“好看……”他双目火亮,沙哑而低沉的声音缓缓道,“是我看过所有女人中,最好看的……”
“放肆!”我冷冷一笑,再不多言,回手啪的又给了他一记耳光:“你以为你是谁?!”
缠绵
“你……”清远只愣怔一瞬,他随即静了神色,认真地凝视着我,“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镜……我是武媚娘。”我的双脚依然踩在他的手上,一动不动。我望着他脸上鲜红的印痕,他又一脸正色,两相对应,甚是滑稽,便不由自主地笑了。
而清远看着我的笑颜,亦轻笑,他伏下身子,几乎是跪伏在我眼前,他轻吻着我的脚背:“媚娘……因媚而生,眉黛拂轻尘,旖旎腰肢细……倾国倾城。”
“呵呵……”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我此时青丝去尽,面容憔悴,他竟能将我形容得如此美丽,倒也难为他了。
清远徐徐抽回手,缓缓起身,素净的笑容如清莲一般盛开,似有一声低沉的叹息从花心传出,仿佛天地间所有色彩尽被吸入其中。他拾起我放在青石上的灰袍,轻柔地为我披上。
我心微微一颤,因清远的笑容太似一位知天命,而彻悟天道的高僧,然,我却发觉他其实是在邪恶地笑着,眉稍眼角写满了狡猾与卑鄙。但那只是一瞬,我转目再看时,他摄人的笑容却幻化成折翼的蝴蝶,温驯地停在他肩头安静地凝望着,他已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媚娘,后会有期,贫僧告辞。”清远仍笑着,但他注视着我的目光却深浅不明,令我看不真切。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紧紧地拉着身上仅有的一件衣袍,冰凉的风划过我的肌肤,使我不可抑制地抖颤。
世事难料,世人更是难料,我的定力与修行远远不够。所谓自在,便是拘束,所谓大真,亦是大假,大善,其实也为大恶。
我狠狠皱起了眉,兀自摇头,只想躲过脑中那足可催眠人的双瞳。
清远的每个神qíng、每句话语,都似沉石入水。因潭水太深,激不起làng花,但水底的暗涌动dàng,唯我自知,这便是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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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暑气略退,月光冷冽照人,令我觉得寒入肺腑。
宫中终于有了消息,李治每隔几日便会谴他的心腹内侍监来寺中,除了吩咐住持要好生照料我的衣食住行,还不时地为我带来几件珍奇的小礼物解闷,但李治却始终不见人影,这使我多少有些沮丧。
“武姑娘,别来无恙?”这日,内侍监又到寺中,他呈上李治赠与我的礼物,而后恭敬地说道,“这是陛下命我捎于姑娘的东西。”
“托内侍监的福,一切尚好。”我客套地回答,双手接过那个五寸见方的红色锦盒,锦盒里是一朵鲜艳的黑牡丹,瓣上露水犹在,愈发显得娇艳动人,我微一迟疑,“这是……”
“这是陛下清晨亲手到园中摘下,急令我送来呈于姑娘,”内侍监答道。
我轻轻拈起这朵花,那一身冷浸的浓浓露华,似泪,颗颗yù坠,真作假时,假亦真,我不由感伤道:“陛下如此用心对我,我死亦无憾了……”
“武姑娘,陛下心中一直有你啊!”内侍见我忧伤,便开解道。
“心中有我?”那他还将我丢在这清冷的寺里,不闻不问?宫中早有传言,如今他宠幸的萧淑妃又怀有身孕,他时常伴在左右,哪里还顾得上我?我心中虽是愤恨,面上却不能透露半分,仍是哀怨地说道,“我已是出家人,确不能奢求太多……”
内侍监微笑劝解:“陛下的xing子姑娘你是清楚的,因你身份特殊,所以当下仍不能坦然与你相会,尚要避人耳目。相信不久,陛下必会想出法子,妥善地安排你。”
“多谢内侍监,这些你拿着。”我转身取出一锭银子放在他手中,内侍监每次到来,我都必须拿出私藏,付出丰厚的赏赐。我自然知道这些内侍没有实权,并无成事的能力,但一言可以丧邦,若得罪了他们,我回宫更是遥遥无期了。
“多谢姑娘。”内侍监低头领赏,他亦告辞道,“时候不早,我要赶回宫里了。”
“内侍监请留步,我有件东西,请你捎给陛下。”我轻声挽留,而后将袍袖刷地撕下一块来,铺在桌案上,将右手食指缓缓放唇边,轻轻一笑,而后发狠一咬,殷红鲜血流淌而出,我微一思忖,在袍袖上写道:“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二十八个字,力透衣帛,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内侍监见我如此,随即骇然不已,禁不住单腿跪地,双手来接。
“内侍监为何行此大礼?快快请起。”我倒是神色自若,似觉察不到手上的痛,将一束头发裹在衣料中,递于内侍监,“这是我当日落发时留下的,带回去给陛下,做个纪念吧。”
“做个纪念?”内侍监一怔,而后郑重说道:“武姑娘对陛下的一番qíng意,令我感慨不已,日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姑娘尽管吩咐。”
我微笑淡淡:“多谢内侍监。”
那首诗写得缠绵凄婉,其中确有一半是我真实的心qíng。如今,我费尽心思,能做的都做了,我的命运,确实只在李治的一念之间。
窗外那破败的枯荷、凋零的荷叶,这美好的一季说过便如此过去了,良辰美景已如镜花水月般,逝梦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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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花开,风卷残云,转瞬间,已是秋末。
禅院内,窗前,月桂芬芳,花残月亏,那是多远以后的故事?怅惘、寂寞的现世月光,在微暝的夜幕中静静地、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溅落花上,晶莹yù流。
禅房内寂静无比,寺外忽然传来奇怪的声响,那是车轮轧过青石板所发出的辘辘之声,平稳而有规律。
是他,一定是他!
我猛地起身,深吸一口气,硬是将心中的悸动qiáng压下去,心中只余一片平静。
我倚窗缓缓又坐下,秋风依然惆怅,柔转而哀怨地扑面chuī来。
不多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足音,淡淡的龙涎香,男人的气息,已近身侧。
“陛下,你终是来了么?”我亦不回头,眸光微动,轻声说道。
身后好一会都无动静,想来李治必是吃了一惊,良久,他才问道:“你怎知是朕?”
我徐徐转身,静静垂眸,眼睫掩住一切可能泄露的神色,微笑道,“我站在钟楼之上,望见车骑驾到,便知是陛下,但却已来不及接驾,请陛下恕罪。”
李治一身便服,显得格外儒雅,他讶异地盯着我:“你望见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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