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林锦忽怯声叫了出来,而后便没了声响,身后有人踩着均匀的步伐倾身走近。
我缓缓起身,凝红璎珞环腰垂下,薄罗纱衣,金丝浅绣,红纱长裙,委地如流波,似漫起遮天缈缈烟云。
“陛下,好看么?”回首扬睫,新妆初成的我望着眼前姿容俊逸的男子,状似漫不经心地问。
“好看……如花似妖……”李治双目迷离,满是惊艳之色,将我揽入怀中略微迟缓地颔首,“花妖,姐姐……我,我有多久没见你如此美艳的模样了?”
“咯咯……”听见李治唤出这久违的名讳,似是很享受他的失神,我轻笑起来,如优昙般在他怀里渐次绽放,“女为悦己者容……”
其实,女子温婉的笑靥如花,是温柔亦是残忍。
窗外chūn色三分,chūn光无垠,chūn寒料峭里纤尘不染徐徐绽放的桃花,不经意间就染红了枝头,韶光已至,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宫人们早已备好车驾,我与李治登上后,便沿官道前行。
今日晴好,碧空明净,不多时,便来到长孙府前。
忽见李治驾临,慌得长孙无忌与一众家人,一齐跪接圣驾,而后长孙无忌便命人在大堂上摆起一桌酒筵,盛宴以待。
由于是招待天子,宴上的食物酒水都颇显风雅jīng致。血糯火jī、鲈鱼莼菜羹、银制曲颈壶,镶银的乌木筷……
觥筹jiāo错、笑语盈盈,好一派宾主尽欢的气氛。
长孙无忌坐于次座之上,正与李治侃侃而谈。长孙无忌虽已老去,但仍可依稀瞧见他年少时的俊朗风姿,举止大方洒逸,颇有儒雅之气。
我心底暗笑,王皇后失宠,李治此时来访,八面玲珑的长孙无忌岂能不知其中的缘由?在如此各怀心思中,即使是天上佳肴,恐怕也是味同嚼蜡。但官场中人便是有如此特异之处,他们常能将嚼蜡也掩饰得一派融洽欢悦。
长孙无忌有宠妾三人,一是huáng氏,一是杨氏,一是张氏,三位姬人,每人都生有一子。
李治似一时兴起,便命长孙无忌将三位公子都传唤出来相见。三人立于堂上,果然个个生得眉清目秀,相貌堂堂。
李治一见便十分喜欢,随即传谕,拜三位公子为朝散大夫,又赐三位夫人金银缎匹十车。即使对于宰辅重臣,如此重赏也是极为罕见。如此殊恩,笼络之意已是十分明显。
长孙无忌奉了旨,也谢了恩,他看着李治,又望了我一眼,微微一笑,目光若有深意。
“唉,国舅的三位公子都是俊杰,真是羡煞旁人,可惜朕的皇后却无子……”短暂的寂静后,李治轻声说道。
“恩……陛下觉得这道鲈鱼羹如何?”长孙无忌一捻胡须,指着案上的鲈鱼羹说道,“这是后山深泉所养的鲈鱼,只因那里的泉水甘甜,养出的鲈鱼最为肥美。”
“确是美味至极。”李治一怔,应付道。
长孙无忌举起酒杯,笑道:“陛下今日驾临,臣感激不尽。”
李治见状亦举杯饮尽,又道:“国舅,朕今日前来,实是为了……”
“陛下,府中近日新来了一众舞姬,各个舞技出众。”长孙无忌忽又笑道,“臣便命她们为陛下轻舞几曲,可好?”
“好。”李治再次被截了话头,只得悻悻应道。
环佩叮呤,羽衣翩舞,数名舞姬如斑斓彩蝶,以极致妩媚袅娜的姿态在众人眼前摇曳生姿。
任凭舞姬的舞姿如何曼妙,李治却是一脸yīn郁。只因长孙无忌几次三番的推阻搪塞,任何人都清楚明白地知道他在装傻扮痴。既是如此,便已没了继续说服下去的必要。
我坐在李治身边,始终不发一语,只冷眼旁观。我看得犹为真切,李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左手紧握成拳,青筋尽露。
看着李治愈加青白的脸色,我心中的笑意却加深。我自然知晓李治此时心中的愤怒,他以堂堂帝王之尊,亲自跑到臣子的府第行贿,他已是屈尊,本来已是上下倒错尊卑易位,如今居然还被拒绝,心中定是有气。倘若说高阳公主谋反一案,令李治看到帝王权柄的下移以及长孙无忌的咄咄bī人,那么此时恐怕便是他直接地感受到长孙无忌对自己意愿的冷漠以及帝王权威的藐视。长孙无忌的这一举动,便使早有疑忌之心的李治,此刻更是愤怒得无以复加。而这一结果,是我早已料到,且也是乐于见到的。
片刻之后,李治懊恼地站起,撑住桌面狠狠盯住长孙无忌,方想说话,却又叹气收住了声,只轻说道:“朕不胜酒力,回宫……”
长孙无忌也不挽留,随即跪地施礼:“臣恭送陛下。”
“哼。”李治冷哼一声,长袖一甩,便头也不回地向殿外走去。
“陛下。”我紧随其后,忍不住轻唤一声。
李治却不管不顾,兀自在前走得飞快,想来确是恼了。
眼前一片竹林,竹色幽幽,风过吟竹,疑是故人来,竹叶因风微动,dàng漾成一片碧绿的雾霭。
我悚然一惊,似有所觉,蓦然转身时,看见那片如海竹林中,闪过的一角衣影。隐隐枝叶间,似有人立于深处。
那身影我十分熟悉,且绝不会认错,他是阿真!
只是他为何会在长孙无忌府中?!
同谋
我起身,对着铜镜前后左右细细照着。一件斜纹织金宫锦,上秀百鸟朝凤,内是四十九股银线条子的花缎,衣料华贵至极,世间罕有,如此璀璨之色,怕只有皇后才有资格穿。且这身装束换在他人身上,恐怕要穿金戴银才压得住,而我却没有任何佩饰,松松地挽了一个髻,素着一张脸。镜中的女子,面容苍白而诡异,嘴角噙着一丝傲慢的、挑衅的、不屑的、讥讽的微笑。
这身衣袍是今早李治遣人送来,献宝似地命我穿上。
世人总是太沉溺色相中的虚实了。李治以为我穿上这华服,便可成为皇后么?果是天真。如此华美高贵的衣袍,若是寻常女子得了必会欢喜异常、如获至宝吧?但我却是怪异,虚华之物入不得眼。那些以珠宝堆砌的“宝贝”,我绝不会惊奇。一件衣裳,死物而已。
李治去上朝了,我料想他定会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归来,因为长孙无忌不会容许他造次。我并非承受不起失败的人,但长孙无忌的态度也令我清醒地意识到,夺取后位的这条路将会行进得异常艰难。
而阿真,为何那日他会在长孙府中出现?莫非他也与长孙无忌沆瀣一气,要置我于死地么?如此一来,他便也是敌人了。心中一痛,我真不愿这样想。
“昭仪,您要的香取来了。“身后传来林锦的声音。
我亦不回头,只说道:“点上吧。”
林锦应了声:“是。”片刻之后她却忽然“呀”地低叫一声,而后便没了声息。
我仍对着铜镜,便随口问了句:“怎么了?”
林锦却半晌没有回应。
我心中纳闷,只道她是打翻了什么,便转身想去看个究竟,不想却猛的撞入了一个怀抱中。
我一惊,本能地想挣扎,淡淡的龙檀香却沁了我满鼻,只听他低低地唤道:“媚娘……”
“陛下?”我抬眼看去,李治面容憔悴,也未戴冠,发髻微乱,颇显láng狈。我伸手去抚他的脸颊,轻声问道,“怎么了?”
“朕……”李治的唇微颤,话却哽在喉中,他猛地放开我,走到桌案前,垂首望着一叠奏书,一动不动。
“陛……”我疑惑地上前,还未出声,李治却忽然掀翻那叠奏书,bào怒地砸毁四周一切物品。伴随着物品坠地碎裂的巨大声响,李治厉声叫道:“他们都看轻朕!他们都看轻朕!”
“陛下!”我立即上前制止,忽有一物向我飞掷而来,我下意识地一闪,那物便险险擦着我脸掠过,砸在地上,摔得粉碎。我侧头一瞥,原是一方绿玉纸镇。
左颊一阵疼痛,我却也顾不上理会,只快步上前拉住李治的衣袖。我知今日他定是在朝堂上提了废后一事,却遭到群臣的反对,心中愤恨,到我这发泄来了。如此的发泄,对他确是有益。但我不能,我只能永远维持面具般的冷漠与沉着。
我微微泛起笑意:“陛下是天子,谁敢看轻陛下?”
“他们,他们……今日朕在朝堂之上意yù废王皇后,立你为后。那长孙无忌竟说,皇后名家子,先帝为朕娶之,佳儿佳妇,非有大故,不可废也!他竟搬出先帝来压制朕!”李治仍是愤慨难忍,咬牙切齿道,“朕乃天子,却要受制于人!时时刻刻处在长孙无忌为首的顾命大臣之下,谨慎小心,不可行差踏错。而如此尊而重之的结果,换来的却是他们的日益专权妄为!虽为帝王,却如身受重缚,动辄为人所制,无法挥洒自如,既无法全心打理朝政,也不能让自己心爱的女人成为正妻,人生至此,实属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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