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白把车子丢在车站门口,准备给jiāo通警察拖走,她与台青挤进火车站大堂,抬头一看,但见人山火海,而壁上大钟的分针恰恰追过时针,时维六时十分。
尹白倒抽一口冷气,迟了,胸口涌起一阵悲哀,罢罢罢,她决意开车追到罗湖。
正在此时,忽然有人在身后大力推她俩,尹白一看,是个孔武有力的中年妇女,正大声诅咒:“电脑电脑,电脑胜人脑,人脑如猪脑,坏了足有半小时还修不好,热死人,都没有空气了,让开点让开点。”
尹白与台青一听,喜心翻倒,一左一右拉住那妇人,“你搭哪班车?”
“六时正这班,怎么,你们有办法?”
她俩jiāo换一个眼色,立刻分道扬镳去寻人。
那妇人犹自唠叨:“一年搭三五十次火车,从来未曾坏过电脑……”
尹白已经去远。
一边找一边心中默默祝祷:让我找到描红,过往不咎,大家仍是好姐妹。
尹白挤出一身汗。
看到了。
描红躲在一个角落,面孔朝里,正坐在一只旧皮箱上,瘦瘦背影疲倦、落魄、悲哀。
尹白鼻子发酸,走到她背后站住。
大堂中人声鼎沸,描红当然没听见尹白脚步声。
尹白看清楚认分明是她了,自口袋中把那封信掏出来,撕成一片片,捏在手中,叫声“沈描红”,描红转过头来,尹白趁势将纸碎片兜头脑摔过去,“你倒是痛快,一走了之。”
描红见是尹白,再也说不出话,憔悴的大眼睛怔怔落下泪来。
尹白指着她:“不过是一个男人罢了……”
群众忽然爆出欢呼声:“修好了修好了,可以进闸了。”象流水似涌进月台乘车。
尹白紧紧攫住描红的手,怕她走脱。
描红没有挣扎,人群散的十分快,霎眼间整个大堂只剩下几十人,而这个角落,只得她们三姐妹。
尹白的化妆早就糊掉,描红傍徨凄苦,五官统统往下掉,台青挂着一张哭丧脸。
尹白到底是尹白,在这种尴尬时刻忽然仰首大笑起来。
台青吓一跳,“姐姐,有何可笑?”
尹白边笑边答:“我笑幸亏没有异xing在场,否则看到我们这个鬼样一定掉头而去。”
可不是,衣服皱,面孔也皱,头发与上衣齐齐贴在皮肤上,手袋当书包似斜挂,八字脚,双手打架似紧紧互牵。
尹白到此刻才松开描红,描红的手腕已被勒起一排手指印。
将来她可以回去,探亲、定居,悉听尊便,但不是今天,铁路公司的电脑讯号系统及时发生障碍,救了尹白一次,她抹一抹冷汗。
不然她就成为千古罪人:千方百计把妹妹诱出内地,然后再因小故把她挤出局,遣返家乡,陷她于两头不到岸的困境。
尹白此刻心境非常通明,自有文化以来,就有句成语,叫好人难做,可见人人都有同感。
三姐妹走到大堂门口,只见小房车端端正正停泊在原来的位置,没有被拖走,挡风玻璃上也不见夹着告票,尹白不相信这种运气,不禁浑身畅快,哈哈哈哈又一次笑起来。
台青问:“姐姐你又笑什么?”
“我笑平时停三分钟车去取一束花也会被jiāo通警察发两次告票,我原以为这次他们会派出坦克车来对付我,谁知捡了一身彩,没事。”
描红一直没有抬起头来。
她们三人上了车,尹白发动引擎,往左边扭驮盘,正yù驶出大路,一位军装警察却走过来。
“小姐,请系上安全带。”
尹白又笑了。
台青转过头去。
她记得姐姐说过,不能哭,就得笑。
但也要象尹白那样豁达聪明的人,才能在这种qíng况底下笑得出来。
门铃响之前,沈氏夫妇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客厅中乱钻。
沈先生诉苦:“再不回来,胃溃疡未愈,心脏病要发作了。”
沈太太也说:“要命不要命,女儿养到廿多岁还要cao这种心。”
“太太,她们要是回来了,你可是一句话不要得罪她们。”
“我懂我懂,我们出钱出力之余,并无发言权。”
正在挥汗,门铃一响,沈先生亲自抢过去开门。
见是她们三姐妹,一颗大石头落地,咚声可闻。
三女蓬头垢面,可见战qíng惨烈。不知谁胜谁负,他当然不敢垂询,想象中尹白一定输得一穷二白,但,为什么只有她一人面带笑容,而余女则垂头丧气?
沈老怕女儿气急攻心,神经失常,忙问:“尹白,你笑什么?”
尹白见人人关心她的笑脸,不yù劳师动众,即时收敛笑意,谁知她父亲又问:“尹白,你怎么不笑了?”
做人之难,可见一斑。
她已jīng疲力尽,到浴室坐在莲蓬头下直淋了廿分钟才出来。
用一条大白毛巾裹住身子,躺在chuáng上看天花板,忽觉累不可当,便睡着了。
有人喝酒,有人唱歌,有人吃药,尹白比较幸运,她昏睡,睡眠医百病。
早睡早起,骤醒时才清晨五时许。
尹白自chuáng上跃起,左右环顾,不见两个妹妹,吓一跳,随即又想,走吧走吧走光了也好。
终于忍不住,走出去找人。
台青睡在书房里,穿着昨天的衣服,蜷缩一角,如只流làng的小动物。
描红坐在露台上,看山下清晨风景,神色木然。
绿幽幽的路灯尚未熄灭,一连串似项练般随着斜坡落市区。
尹白过去坐在她身边。
描红一见姐姐,立刻站起来。
尹白冷冷道:“坐下,我不是你太婆。”
描红只得坐下。
过了很久很久,描红只觉得天象是要永远维持这一种瘀蓝色来陪衫她的心qíng,尹白又开口了。
她的声音恢复从前那种和煦,尹白说:“英国的天气臭名昭彰,受不了的时候,叫他驾车到郊外,对牢一棵树,尖叫三分钟,会好过得多。”
描红的眼泪如喷泉般涌出。
尹白还没有发觉,继续说下去:“他办事,我放心,你尽管跟着他去好了。”
听不到回答,尹白转过头去,非常诧异,描红与台青都似有流不尽的眼泪,而她,沈尹白,却似gān涸的沙漠,挤不出一滴水来。
香港这社会,早已把人练熬成为不锈钢,尹白长长吁出一口气,还哭呢。
尹白拍拍手,此事就这洋解决了。
她晃一晃头,从此之后,这颗脑袋,得端端正正屹立在她大小姐自己的脖子上,不象台青与描红,可以往男友肩膀上靠去。
回到厨房,碰到母亲替她做茶,半杯牛奶,两个茶包,不加糖。
尹白取起杯子喝一口。沈太太看着她不语,只是微笑,知女莫若母。
尹白觉得有jiāo待两句的必要,于是说:“她们需要他们比我多一点,他们很快的发觉了,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发生这种事。”
沈太太不出声。
尹白又说:“便宜了那两个小子,他们会幸福的。”
尹白坚持戴着一副有色眼镜做人,拒绝看到人与事的yīn暗面。
沈太太说:“有封信自墨尔钵来。”
尹白不出声。
“沈家不是有位姐妹住在墨尔钵吗?”
沈太太把信送给尹白。
信壳上黏着彩色斑斓的两个邮票。
尹白再倔qiáng,也自心灰意冷,拆也不拆,当着母亲的面,把信原装扔进垃圾桶,出去了。
沈先生进来,轻轻问沈太太,“什么事?”
沈太太连忙合上垃圾桶盖,“没有事。”
沈先生倒咖啡喝,“我一直不喜欢混血儿——”
“够了!”沈太太忽然喝止老伴,“我不要再听这件事。”
沈先生忙不迭噤声,吐舌。第十一章
中午,台青打扮整齐,准备去接飞机,尹白说:“等一等,一起走,描红,你一道来。”
台青却道:“我两个舅舅说,不必麻烦你们了。”
尹白大表意外,“他们在香港?”
“是。”
尹白追问:“你母亲来,是要把你接走?”
台青见到事到如今,不得不说出真相,“是,她决定随舅舅到美国生活,叫我跟随她。”
尹白犹如给人淋了一盆冰水。
沈氏夫妇也呆住了。
台青声音寂寞,“我父亲有新太太以及两个儿子,再也不会留住我不放,母亲只生我一个,我答应了她。”
尹白哎呀一声,没想到到头来姐妹们又各散东西,可见不管她多么迁就,命运仍然另作安排,拆散她们。
“哪一个埠?”
“新泽西。”
沈太太连忙说:“极近温哥华,五小时航程可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