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是天使_亦舒【完结】(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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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贡心伟骨碌爬起来,“哪一个行业不是这样?挨不住打便吃瘪、认输、倒下。”

    类似这话,邱雨也说过,他们都似早早已经dòng悉世qíng,慡快地作出心理准备:每一个有人的角落都藏着见不得光的事,不分界限阶级,都有罪恶。

    心伟说下去:“舅舅有两个儿子不晓得多想进父亲的公司,每个周末都来磨着母亲说同一句话:‘可是心伟是一点儿血缘都没有的外人’,听得我耳朵生老茧。”

    “你看你还不是为了面皮薄。”

    “不,我到大学图书馆从头做起,一样孝顺父母,可是理直气壮。”

    “图书馆,你?”

    “不比你在夜总会任职更可笑呀。”

    邱晴叹口气,“贡太太要失望了。”

    “朱外婆还没有回来?”心伟想起问。

    “没有,她在乡间好像很愉快,乐不思蜀。”

    “人的良心未泯,我们喜欢接近出生地,我们喜欢回去死。”

    “你说什么,”邱晴骤然变色,“外婆是要活到七老八十的,你别胡诌。”

    心伟噤声,这就是他同她的分别,她的内心有一角落十分原始迷信神秘,沾染了出生地的气氛,心伟没有这种负累。

    “来,说些高兴点儿的事,听说你男朋友开白色开篷车?”

    邱晴冷冷问:“你还没有把私家侦探辞退?”

    朱外婆尚未自鱼米之乡返来,报章上如火如荼刊载着中英双方谈判的消息。

    麦裕杰问她:“老屋改建后两个单位都没有卖掉?”

    邱晴摇摇头。

    “要卖不出去了。”

    “不妨,我从未打算要赚这个钱,我用来自住,”邱晴停一停,“我之所以可以这样骄纵放肆,全然是因为有靠山的缘故,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她的靠山是姐姐邱雨。

    麦裕杰知道。

    “我派人去看过外婆。”

    “她可好?”邱晴非常关心。

    “她似不想返来,我的人看见她坐在古槐树下晒太阳,身边围着五六七个小孩,她似找到平安喜乐,乐得一坐整下午直到huáng昏亲人唤她吃饭,天天如是乐此不疲,双脚接触出生地泥土似有魔法传给她力量似的。”

    邱晴没有话说,她不愿离开城寨,可能也是这个道理。

    “她的母亲,她母亲的母亲,可能都在同一棵槐树下乘过凉,谁知道,也许古人仍然抽空回树下与她接触,看样子,外婆回来的机会不大了。”

    “作为跳舞场老板,你实在想得太多了。”

    话还未说完,欢场生意便一落千丈。

    客人忽然都回家陪妻子吃饭去了,舞厅场面冷落,小姐与小姐们相拥而舞解个闷气,同时也把邱晴拖落水,教她jiāo际舞。

    邱晴并无这方面天才,一支华尔兹学得腰酸背痛还是jī手鸭脚。

    只有庞大支出倒水般流失使邱晴心惊ròu跳,她问麦裕杰:“这可怕的不景气会否过去?”

    麦裕杰很镇定,“一定会过去,但届时宇宙夜总会是否存在就颇成疑问。”

    邱晴的心一沉,“多年的心血努力。”

    “大不了重cao故业。”

    “我就是怕你会讲这句话。”

    “你怕,你关心?”

    “麦裕杰,这不是讲俏皮话的时候了。”

    “俏皮,你认为我俏皮。”

    “你喝得太多。”邱晴别转头去。

    “也许因为老酒从不让我失望。”

    “我有让你失望吗?杰哥,你说说看。”

    “没有,你没让我失望,错在我对你盼望太多。”

    那小小孩子,同qíng怜悯的目光,一如她对待受伤的鸽子,濒死的小狗,她每次都以那样动人的眼神看着他,温柔之外简直不是一个儿童可以拥有,她成为失意落魄人的守护天使。

    麦裕杰惋惜地说:“你已失去那样的眼神了。”

    邱晴啼笑皆非,“你差不多要破产,还在担心这些无关重要的事。”

    麦裕杰说:“醉酒的人一颗心最清纯,你可相信?”

    邱晴不去理他。

    外头只余一桌日本客人。

    qíng况还比贡家好。

    贡健康做生意手法靠货如轮转,几个大型建筑地盘一停工,材料堆积,货主催促付款,贡氏公司出现空前窘境。

    贡心伟忽然长大了,把那一份活泼收起来,下班就乖乖回家陪贡太太,想尽办法使她展眉。

    邱晴悄悄问:“贡先生呢?”

    “避锋头去了。”

    “人在哪里?”

    “三藩市。”

    “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无限期。我们正设法变卖一些东西以度难关,没想到十五年根基老公司会一下子倒台。”

    “现在有现金真像做皇帝一样,多好多贱的东西都有。”

    贡心伟苦笑,“这是我第一堂活生生的经济课,昨日大学发了薪水,我原封不动给母亲做开销,”他感喟,“啤酒网球玫瑰日子终于已成过去。”

    邱晴爱煞她的兄弟,他的苦难在她眼中无论如何还是小儿科。

    她轻轻自手袋取出一叠钞票,拉开他抽屉,放进去,大学里薪水自校长往下数,没有不菲薄的,念那么多书,做那么多功课,还不如表演艺人或投机分子随手捞一票,那是真正有理想才能坚忍的工作。

    邱晴若无其事地问:“你那穿白衣读莱莉亚的女友呢?”

    “一句话里有不知多少谬误,第一,她不是我的女友,我从来不喜欢好此虚假的人物。第二,她从头到尾未曾进过莱莉亚的门槛,统统是虚张声势,自抬身价。第三,我拒与该人见面已经长远,怎会知道她的近况。”

    “你不会相信,这样的人,曾经使我无限自卑。”邱晴伏在桌子上微微笑。

    “别怪你自己,数年前社会智力仍然落后,装模作样亦可在短时间内哄骗一小撮人,到了今天,没有实力真要靠边站,小小绰头已不管用。”

    “心伟,英雄不再论出身了吧?”

    贡心伟讶异地问:“你想逐鹿中原?”

    “是啊,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两兄妹哈哈大笑起来。

    贡太太端茶进来,不禁说:“年轻真好,已经到这种田地了,还笑得出来。”

    心伟搔搔头,“哭也没用,不如笑了再说。”

    贡太太坐下,“我也这么想,可是笑得像哭。”

    心伟搂着他妈,“有我在呢,真要逃难,我背着你走。”

    邱晴听了感动得别转头去。

    贡太太呜咽一下,才笑道:“幸亏你另外有一份职业,不然两父子一齐背债可怎么办!”

    当时一个轻率的决定,恍似无关重要,日后连锁关系慢慢浮现,时常叫当事人捏一把汗。

    “是,”邱晴说,“幸亏我没有说服他。”

    宇宙夜总会生意继续萧条,邱晴详细看过簿子,认为尚可支撑,超过一年,则属不智。

    麦裕杰问:“这里如果解散你打算gān什么?”

    邱晴微笑“我不知道,或许投考公务员。”

    麦裕杰说:“政府早已冻结增长率,别做梦了。”

    “我们何去何从?”

    “我想搬到三藩市去。”

    “你绝对不是他们对手,重新找地盘,谈何容易。”

    “我也不能留在这里束手待毙。”

    “这个不景气才不会把你杀死。”

    “政治气候有变化吗?”

    邱晴不语。

    “你想想看,青帮哪里去了?洪门又如何消声匿迹?统统是前车之鉴。”

    “也许你该转行。”

    “不行,”他挥挥手,“我喜欢女人,只有做这一行才可以天天接近那么多好看的女人,听她们诉苦抱怨,看她们发嗲撤娇,没有她们,生活没有意义。”

    这可能也是很多人从事电影行业的原因。

    邱晴揶揄他,“这真是你的事业危机不是?”

    “我考虑撤退,小晴,你可要与我共进退。”

第八章

    一定要走吗?邱晴恋恋不舍,她们母女牺牲那么多,才挣回今日自由,好不容易等到城寨两字不再使人耸然动容,伯母们不再当她妖女看待,本市刚进入实事求是的全盛时代……要走了吗?

    “我不走。”邱晴说。

    麦裕杰诧异,“你想我把这地盘jiāo给你?”

    “我自幼在舞场长大,表面的风光旖旎,背后的辛酸眼泪,我全知道。”

    麦裕杰忽而仰头笑起来,“我真没想到,我满以为你毕业出来要去教书,与我们永久脱离关系。”

    邱晴任他笑个够。

    “我想都没想过会是你。”

    “现在开始想吧。”

    “小晴,邱雨会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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