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是天使_亦舒【完结】(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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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三数个儿童迎出来好奇地探望。

    邱晴扬声:“外婆,外婆。”一边飞奔着进去寻人。

    斐敏新只是紧紧跟在她身后。

    房子间隔深且远,回声处处,邱晴一间间寻过去,对这地方如宾至如归,终于她听到有人问:“是小晴来了吗?”朱外婆在走廊另一端出现。

    斐敏新目光本来四处浏览,老妇出现,他看到一双jīng光四she炯炯有神的眼睛,呆在当地。

    那jīng光随即隐没,只见邱晴拥着她说:“讲好来住一两个月,结果一两年还不见回来,不守信用。”忽然之间,她变成小孩子一般。

    这一厢有三间房间,地方宽敞通慡,点汽油灯,傍晚,小小青绿色蜉蝣不住扑向灯火。

    朱外婆说:“屋子终于发还给朱家,我是正式承继人,已经办妥一切手续,三十年前逃难南下,三十年后回归祖家,我在这里出生,也打算在这里终老,前两天刚在想,只牵挂邱家小晴,心内牵动,没想到你却来了。”

    “我感觉到你叫我,外婆。”

    外婆看着斐君微笑,“这是谁呀?”

    听消息,邱晴知道外婆已不打算回到大都会生活,一时十分惆怅,无暇回应。

    斐敏新连忙答:“我是邱晴的朋友。”

    外婆忽然说:“你会对她好,但可惜有缘无分。”

    斐敏新有点尴尬,低头不语。

    邱晴像是没有听见,自顾自说:“我也想在这里终老,多平静,山中无岁月,chūn尽不知年。”

    外婆笑起来,“你还没开始做人,就打算退休?”

    斐敏新自问放不下,十年寒窗,他刚聚jīng会神预备来一个十年奋斗,分秒必争,锱铢必计,睚眦必报,无论怎样都不会到深山隐居,于是亦陪着外婆笑。

    邱晴深深叹一口气。

    “回去吧,还有大事等着你去做呢。”

    “外婆,原来我想来接你回去,新房子已经盖好。”

    “房子我早就转写你的名字。”

    “哎呀。”

    “城寨就是这点儿好,不讲差饷、地税、厘印,不必通过律师转名。”

    邱晴微笑,外婆一派职业妇女口吻,谁说不是,她一生没有靠过异xing,独立安排自己生活到老。

    邱晴不知多佩服她。

    “尽快回去吧,乡下生活不适合你们。”

    扑向灯火的蜉蝣已由糙青色转为huáng褐挣扎死亡,但是新鲜翠绿的一群接一群又急急飞入。

    斐敏新征求她的意见,“吉普车会等我们到十点钟,你要不要走?”

    外婆已经替邱晴拿定主意,“快走,快走。”

    斐敏新松下一口气,“我到广场走走,二十分钟后回来出发。”他完全不想知道邱晴的私隐。

    外婆低声同邱晴说:“你现在也做得很大了吧?”

    “现在时势不一样了,外婆,这话是姐姐说的:金钱面前,人人平等。”

    “我听说人家叫你邱老板。”

    邱晴失笑,“你什么都知道。”

    “麦裕杰的人如是告诉我。”

    “他想到美国去发展,把香港的公司jiāo给我打理。”

    外婆凝视她,“我相信你能胜任。”

    邱晴与她紧紧相拥。

    “快出去吧,人在外头等你。”

    邱晴迟疑着,拖延着时间,分明想说什么,又开不了口。

    朱外婆终于不忍,缓缓告诉邱晴,“他会同别人结婚生子,他不会娶你。”

    邱晴一怔,低下苍白的脸。

    “但这无碍你们的感qíng生活,你会做他的红颜知己直到老死,他深爱你且支持你。”

    “只是这样,外婆,只是这样?”

    “这已是最理想的结局,小晴,你还想得到什么?”

    她不甘心,“你怎么会知道我们的命运?”

    外婆笑了,“你们的命运全部写在脸上,只消识字的人读出来。”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邱晴的面孔。

    邱晴轻轻伏在她膝盖上,过一会儿,才站起来离开。

    斐君在院子里等她,听见她的脚步声,转过头来,伸手指一指天空,“看。”他说,邱晴抬起头,看到一轮明月挂在宝蓝色的夜空里,月亮里的吴刚正在砍他的桂树,玉兔在一旁,仰起头看着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嫦娥。

    邱晴打了一个冷颤,让斐君轻轻拥着她的肩膊离开了蒲东乡下。

    在归途,斐君说:“邱晴,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们或许应当结婚。”

    邱晴一怔,几乎要说好。

    但是她说不。又急急找借口:“你对我一无所知,”又说,“我们两人都忙,”想一想,觉得太薄弱,终于有力地说:“家势高低差太远了。”十分感慨。

    斐君不语。

    邱晴总结说:“不。”懊恼得紧紧握着双手,这个不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斐君握着她的双肩,“没问题,我们另作打算。”

    回到都会中,她向公司报到,麦裕杰握着酒瓶自顶至踵地打量她,“可曾度过好时光?”

    “同你的想象有点出入。”她放下公事包。

    “我的想象力一向不算丰富。”

    “太谦虚了,你宝刀未老,只是脱节,思想逗留在六十年代不肯前进。”

    麦裕杰讪笑,“我照样知道你同任何人不会有结果。”

    邱晴到底年轻,一时气盛,回他一句,“彼此彼此。”

    这句话似箭般戳痛麦裕杰,他喝一口酒,轻轻说:“年轻的女子恁地残酷。”

    邱晴也有歉意,她倔qiáng地回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处理账目。

    半晌,才发觉打开的是夜总会最新的酒牌。

    邱晴一手把桌子上所有的文件都打到地上去。

    一连好几日她都不去见他,只听得外头的小姐们说舍不得老板离去,他比较好说话,有事去请求他,他总是沉默地聆听,在他幽暗的办公室内,老是有股酒香,她们坐在他对面说着说着,忽然被自己的故事感动,那苦况越来越真实,很少有不落下泪来的,终于,说完了,心里也舒服了,老板通常会在这个时候答应她们的要求,掏出支票簿来,对,没有什么纷争急难是支票簿不能解决的。

    比较起来,小姐们不那么喜欢邱晴,她太过理智,办公室内一盏顶灯自天花板打下世界光,脸上一痣一纹无所遁形,还有在她那炯炯目光bī视之下,所有借口变得支支吾吾,真话都似假话,不说假话好似划不来,见邱小姐变了大难事,不到生死关头不想去见,偏偏她又不刻薄人,又没理由离职。

    如今麦老板要走,女孩们心里忐忑。

    “他在三藩市朗白街买下好几个单位,那地方在电报山上,俯视整个海湾,只要他chuī一下口哨,我就会跟着他走,别笑我似小狗,我已经飘浮得极之疲倦。”

    “他可不要你,他等的是邱小姐,据说自她十二岁就开始等,他喝那么多也是为着她,可是两人一见面就吵架,没有理由可以解释。”

    生意又好起来。

    顶好的白兰地一箱箱扛进来,水一般灌进客人肚子里,邱晴在巡场的时候发觉只有她拥有不醉的眼睛,其余每一个人都昏昏然快活无比——她没有问,想必是欢喜的,她听到他们笑。

    白天她起得很晚,住在全人类不置信的地方,旧房子经过改建,近东头村看上去,好像只得五层高楼宇,实则是一幢幢十层大厦互相连接,城寨的地势低,东头村地势高,大厦的五楼,与东头村平行。

    这个时候,麦裕杰已经搬到郊外,往返市区超过大半小时,邱晴去过那个地方,客厅长窗像是连接大海,白色làng花似随时会溅进来,大理石地板上只摆着简单家私,气派大方得把麦裕杰的过去擦得gāngān净净,一点儿渍子不留。

    只除却一张照片。

    那是邱雨多年前自己跑去拍的结婚相片。

    客人们不好意思细细研究,只道披着婚纱的女子是邱晴,外人看来实在像,照片huánghuáng,近来流行复古,刚刚好。

    麦裕杰没有忘本,他把照片放在华厦最当眼地方。

    收拾行李往三藩市的时候,他把银相架放入手提行李中,没有这个女子拉他一把,他就没有今天。

    他没有去过邱晴的家,只是说:“你觉得舒服便好”,各人有各人的毛病,各人有各人的苦处,各人有各人的意愿,邱晴始终没有搬出来,一定有她的理由,那小女孩一直都是怪怪的。

    临走之前,他请邱晴在家里吃饭,两个人都几乎已臻化境,不食人间烟火,满桌佳肴,碰都没碰,邱晴连筷子都没有举起来。

    邱晴穿着白衣白裤,站在近海的窗前,似一幅图画。

    麦裕杰笑说:“人人都老了,只剩你。”

    她没有转过头来,轻轻说:“你应该看得见我眼角尾纹。”gān笑两下。

    没有,麦裕杰只看见她的纤腰,她与她姐姐都有细腰,一个V字似自肩膀直收下来,无论衣服多宽,异xing总能留意到这个诱人的优点,尤其是此刻的女孩都没有腰位,身材再好不过圆滚滚,一见小腰身,特别觉得难能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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