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晴一怔。
“以后,你要这个,得亲自上门到龙津道来找我。”
“可是我爹说——”
那人摇摇头,“他已不能包庇任何人,现在我们拿这药,同外头一样的困难。”他抬起头,像是在缅怀过去的全盛时代似的。
“我母亲不能没有它。”
男人笑了,“谁不是这么说呢?”他站起来,“你既然是邱小芸的女,你就会有办法。”
他临走时再上下打量邱晴,“你同你母亲初来登台时一模一样。”
他一走,邱晴立刻跑到美东村去借电话用。
号码拨通了,电话呜呜地响,马上有人来接听,“你找谁?”语气声调全不对。
邱晴机警地不出声。
对方立刻问:“你是谁?”
邱晴扔下话筒,飞步奔回家门。
蓝应标已经走了,有人守在电话机旁专门等线索送上门去,邱晴捏一把冷汗,倒在chuáng上,犹自颤抖。
药再次用尽那一天,早报上大字标题这样写:总督特派廉政专员公署今日成立,公署条例正式生效。
邱晴合上报纸。
自学校返来,朱外婆静静地对她说:“你母亲有话同你讲。”
邱晴的书包跌到地上,她太清楚这老人,越有事她越镇静,大势已去,急也来不及了。
邱晴到房间里去。
那板房里长年累月躺着一个病人,空气又不流通,渐渐生出一股腐烂的气味。
“妈妈。”邱晴蹲到她身边。
她难得的清醒,看到女儿微笑起来,“那是一个晴天,我生你的时候是一个晴天。”
“我知道。”
“你们朱外婆,她会告诉你。”
邱晴握住母亲的手。
“我当日生下你同你哥哥。”
邱晴一震,看着朱外婆,这一定是梦呓。
老人不出声。
“我有兄弟?”邱晴追问。
她母亲答:“孪生……”
“他在何处?”
“jiāo给人收养。”
“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不同我说,我有权知道。”
她母亲汗出如浆,“痛……”
邱晴站起,拉开抽屉,又推拢,“我出去想办法。”
她走到往日熟悉的摊档,门户紧锁,不得要领,只得摸到龙津道去,认清门户有神位的铺位,大力敲门。
半晌有人来开门,冷冷问穿着校服的少女:“你找谁?”
邱晴推开那男工,发觉铺位里是一间小小织布厂,机器声整整齐齐咔嚓咔嚓不住地响,棉絮飞舞,这不是她要找的地方。
邱晴握紧拳头,“我要见你们老板。”
“老板不在。”
“胡说,我上星期才同他买过东西。”
“你弄错了,小姑娘,我们老板到新加坡去已经有一段日子。”
他向邱晴bī近一步。
邱晴退到角落,摊开手掌,“我有钱。”
那男工犹疑一刻,裂开嘴唇,“你跟我来。”
邱晴急出一身汗,在这时刻同他讨价还价太过不智,跟他进小房间更加不妙。
她的jīng神绷得不能再紧,忽然之间,有一只手搭过来放在她肩膀上,邱晴整个人弹起。
她看清楚了他,“杰哥!”
在这种要紧关头看见救星,邱晴闭上双眼抓紧他的手。
麦裕杰把她拨到身后。
他赔笑道:“张老三,对不起,我妹妹不该跑到这里来打扰你。”
那张老三退后,惊疑地说:“阿杰,你搞什么鬼?”
“你多多包涵,我这就带她走,改天我再向你解释。”
张老三犹疑一刻,挥挥手,让出一条路,“快走。”
麦裕杰拖着邱晴的手一起在后门离去。
一看到天空他便责备她:“你有事为什么不与我商量?”
邱晴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涌出来,双腿放软,靠在墙上。
“你在这里住了十多年连规矩都不懂,我要不是凑巧看见你走进这间厂,你还想全身出来?”
邱晴哀鸣,“我母亲不行了。”
麦裕杰一怔,“我马上与你上去看她。”
“她需要——”
“我知道,我有办法。”
推开家门,邱晴知道已经来迟了。
朱外婆很平静地对她说:“你母亲受够了,她走了。”
邱晴跌坐在椅子上,看着麦裕杰。
麦裕杰把手放在邱晴肩膀上,“邱雨接到一个临记角色,在澳门拍外景,我立即找她回来。”
尽管很久很久之前就知道这一天会来临,人人都有心理准备,到它真正来临,感觉又完全不一样。
邱晴问朱外婆:“她没有吃太大的苦吧?”
“你快进去见她最后一面。”
那并不是好看的景象。
麦裕杰说:“今夜我替你找个地方住。”
邱晴答:“我并不害怕,我可以留在这里。”
她用手掩住面孔,眼泪自指fèng间不住流出。
麦裕杰说:“我去处理后事。”
他走了以后,邱晴觉得室内昏暗,去开灯,发觉灯已亮,不知怎地,忽然之间她无法忍受,翻箱倒柜,找出一枚一百瓦灯泡,立时三刻站在凳子上换起来。
她把灯关掉,熄灭的灯泡仍然炽热,烫得她一缩手,已经炙起了泡,邱晴不顾三七二十一,把新灯泡旋上,开亮,但因为电压不足,始终不能大放光明。
朱外婆默默看着她一轮发泄,闷声不响,点着一支烟,像往日般舒泰地吸起来,活到她那样,qíng绪已不受任何因素影响。
邱晴多想学她,但是连脸颊都颤抖不已,她要用手按住两腮。
这时忽然听得朱外婆轻轻地说“你与你兄弟出生那日确是一个晴天。”
邱晴疲乏地问:“他现在何处?”
“你母亲嘱你去找他。”
“领养他的人,姓什么?”
“姓贡,叫贡健康,因为这特别的姓氏,多年来都没有遗忘。”
“私自转让人口,在本市是不合法的。”
朱外婆自然毫不动容,“我一生住城寨里,不知道这些事,”她停一停,“贡先生给的红包,足足维持你们母女一年的生活,”她又停一停,“你母亲稍后染上癖好,花钱可不省,贡某算是慷慨的了。”
“她为什么在临终把这件事qíng告诉我?”
“你找到兄弟,或许有个倚傍。”
邱晴摇摇头,“他姓贡,我姓邱。”
或许在临终时分,母亲终于想起了他,在她记忆中,他大概永远似分别时模样,小小的襁褓由陌生人抱着离去,从此下落不明,邱晴会长大,这个男孩永远不会,她可能要邱晴去把他抱回来。
朱外婆回去休息,邱晴一人守在厅中。
“卜”的一声,灯泡忽然爆碎,灯熄灭,邱晴才发觉,经过这么天长地久的一段时间,天根本还没有黑。
她姐姐过了两天才回来。
这两天麦裕杰一直陪着邱晴。
邱雨一进门bào跳如雷,将所有可以扫到地上的东西都扫在地上,她没有及时得到消息,把一口气出在邱晴身上,拉起她就打。
麦裕杰用手格开女友,冷冷说:“你怪谁,电话打到澳门,制片说你陪导演到广州看外景,谁会知道你成了红人?”他铁青着脸拆穿她。
邱雨一怔,无法转弯,索xing伏在桌上痛哭起来。
麦裕杰怒道:“这种姐姐要来gān什么!”
但这姐姐也是替邱晴缴学费的姐姐。
麦裕杰取过外衣出门,邱晴紧紧跟随他身后。
麦裕杰终于转过头来,“你gān什么?”
“不要生她气。”
麦裕杰注视她,“你同你姐姐是多么的不同。”
邱晴忽然笑起来,“你错了,我们是同一类同一种,我们不是天使。”
麦裕杰伸手摸摸她的面孔,沉默良久,才说:“闷气时不妨找我,我们出去散散心。”
她回到家,邱雨已经停止哭泣,她仰着头,正在喷烟,眯着双眼,表qíng祥和。
邱晴冒着再挨打的危险说:“你应该戒掉。”
邱雨不去理她,“母亲可有遗言?”
“没有。”
“有没有剩下什么给我?”
“除非你要她的剪贴簿。”
邱雨按熄烟蒂,“你指明月歌舞团的剧照。”
“她生前很为做过台柱骄傲。”
邱雨讪笑,满不在乎地摆摆手。
她的坐姿,她的笑靥,连邱晴都觉得姐姐像足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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