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四海_亦舒【完结】(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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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会设法找个可靠的人替他带回乡下去。”

    “他还不晓得自己的事。”

    庞英杰看四海一眼,“你陪他这一晚吧。”

    四海一怔。

    “你怕?”

    四海摇头,“不,我不怕。”

    他推门进去。

    王得胜躺在被褥堆中,还没接近他,四海已嗅到一股极难闻的气味。

    王得胜是苏醒的,“他们走了?”

    四海喂他喝水。

    王得胜的脸在微弱的灯火下宛如一具骷髅,四海忽然明白什么叫做油尽灯枯。

    “小兄弟,这问作坊,就送给你了。”

    “你说些什么。”四海不敢看他。

    王得胜忽然笑了,“人是万物之灵,对自己的生死,总有点数目,小兄弟,我来不及娶妻生子了、过年过节,你替我点一支香,拜拜我。”

    四海装作没好气,“决休息,别乱讲。”

    王得胜静下来。

    四海只当他睡了,过一会儿他却嘟嘟囔囔地哼起小曲子来。:“啊,叹人生,如花糙,chūn夏茂盛,冬日凋零。”声音渐渐低下去。

    他睡着了。

    再也没有醒来。

第七章

    中医老赵算得很准,中午,不迟不早,四海承继了那间洗衣坊。

    在那种蛮荒的,只讲究生存的地方,死亡并不会带来太大的悲伤。

    同一天内,山泥崩泞,活埋两名华工。

    翌日,富利沙河有船沉没,一名华工没顶。

    再过两日,一条枕木自高堤滚下,一名华工走避不及,压毙。

    但是当地的世纪报却这样公布:自六月十五日以来,铁路上并无死伤。

    很明显,没把华工计算在内。

    翠仙来看四海,她那日作男装打扮,头发压在帽子底下,一进门便拧住鼻子,对黑男仆说:“高利活,这种地方连你都不要住可是。”

    翠仙又对四海说,“我替你雇两个工人,还有,这里搭一个阁楼,你在阁楼上睡,比较gān燥,那边整几个架子出来,湿衣服挂上边,窗户挖大些,光亮点,大门前装个柜台,那才像一爿店,门外挂一个招牌,叫什么。叫四海洗衣可好?”

    “不,”四海说:“叫得胜洗衣。”

    翠仙一怔,才点点头,“四海,你就是这点好。”

    “翠仙姐,你对人才没话讲。”

    翠仙的声音低下去,变得十分温柔,“我对你不一样,我讲过要报答你。”

    她轻轻握住四海的手。

    半晌才说:“高利活,把我买的衣裳给四海。”

    四海自黑仆手上接过一大叠新衣物,诚恳他说:“谢谢你,高利活。”

    高利活笑了,露出雪白牙齿。

    翠仙说:“我明日就叫人来开工。”

    那天晚上,四海见到了舅舅。

    四海无法不笑。

    陈尔亨在一间简陋的木屋内开赌档,灯光通明下他蹲在长木台后面,嘴巴不知嚼些什么东西,一边吆喝:“鱼虾蟹,买定离手!”

    他的客人华洋杂处,一个个铜板那样下注,已足够使陈尔亨衣食不忧。

    老陈猛地抬头,看到了外甥,他朝四海挤眉弄眼,表示chūn风得意,四海知道他走不开,悄然离开赌档。

    一出门,就碰到熟人。

    是那位沁菲亚柯德唐小姐。

    她穿着一袭粉红色碎花衣裙,淡huáng的头发上绑一只同色大蝴蝶结,雪白的小面孔,看上去真似朵花一般秀丽,四海有点自惭形秽,闪在一旁。

    柯家住在西边的山上,高高在上,怎么会到这种地区来?

    立刻有人解答了四海的凝团。

    “没想到外国人会那么好心。”

    “可是也有条件的,叫我们不要拜祖先,叫我们信耶稣。”

    “不管他了,你看她,硬是医好了孙小三。”

    “小三真幸运,都没有进的气,被扔在路边,柯夫人拣了他回家,居然活了过来。”

    四海一怔,没料到那刁蛮的小姑娘会有一个慈悲为怀的母亲。

    他不再仇视沁菲亚柯德唐。

    四海低下头,侧一侧肩膊,想找路回家。

    谁知有人拦住了路。

    “支那人,让开!”一声娇吆。

    何太大连忙叫女儿噤声。

    这就是怨家路窄了,柯德唐母女不知怎地,已经站在他面前。

    四海学着洋人那样除下帽子,正眼不看沁菲亚,只对柯太太鞠躬,“夫人,你先走。”

    柯太太有点意外,“谢谢你。”拉着女儿疾走。

    沁菲亚犹自回过头来瞪着四海。

    四海讶异,面孔长得那么好看,心肠却如此凶恶,何故?

    看年纪,沁菲亚应同包翠仙差不多,呵,四海叹口气,抬起头,那个翠仙。

    如今想回头,收拾衣服离家那一幕,已好似是前世之事了。

    翠仙早已嫁了人了。

    回娘家探亲的时候,不知有没有到那面墙下去等小朋友的音讯,抑或,早已遗忘少女时期的玩件。

    四海是那样想念她,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孩子。

    有钱使得鬼推磨,果然,在何翠仙的指使下,三个洋鬼子上门来为得胜洗衣铺装修门面。

    这是镇内第一间门面有字号的洗衣店。

    翠仙还替他雇了两个伙计。一个黑人,一个红人,均年轻力壮。

    四海有意见:“为什么不照顾自己人?,,

    翠仙摇摇头,“四海,你不懂那么多,请华工,你着说他两句,他便怪你摆老板架子,你对他有礼,他便坐大,很难管教。”

    “可是庞大哥管十个人,此地华工都听他的。”

    一提到这个人,何翠仙便恶向胆边生,柳眉倒竖,厉声问:“四海,你倒底听谁讲?”

    四海一叠声应:“我听你的,我听你的。”

    翠仙犹自生气,“他有枪有鞭,你有什么?”

    四海实在忍不住,“翠仙姐,庞大哥不是那样的人。”

    翠仙一顿足,走了。

    可是四海内心隐隐纳罕,她那么恨他,何故?

    恨一个人,是需要些力气的。

    日子过得快,四海聪明伶俐,很快说得一口英语,文法造句不大正确,可是已足够表达意思。

    说也奇怪,他十分有生意头脑,又会动脑筋革新,洋人怕中国人的洗衣脏,因为目睹工人嘴里含水喷到衣服上熨,四海设法找了喷壶来,免用嘴巴。

    开一爿小小洗衣店也不容易,自然有人登门勒索生事,但是四海一则沾庞英杰的光,二则,何翠仙也照顾他,小小罗四海居然赚到利润。

    他想把利钱存到银号去。

    翠仙沉默一会儿说:“他们不受支那人做存户。”

    “钱又不分huáng同白。”

    “权且忍耐,有一日,他们会为huáng人开银号。”

    “几时?”

    何翠仙说:“决了。”

    四海忿忿不平,“快是什么时候,一百年还是二百年?”

    翠仙有信心,“当你的孙子赚大钱的时候。”

    四海不禁大笑起来。

    翠仙却悠然,“四海,时间过得不知多快,我们终有那一日。”

    “算了,我只不过想吃饱肚子。”

    “四海,切莫气馁。”

    四海看着何翠仙,她学西洋女时髦打扮,头发上cha条长长羽毛。每次笑,羽毛便轻轻颤动,头上似停着一只鸟,随时会振翅飞走。

    他从没问她,她可有嫁给那荷兰人,从荷兰,又如何来到温埠,他不想知道。

    他去过瓦斯镇探望她,大屋有好几屋高,乐师弹着琴,挣挣琮琮,婢女捧着各式饮料招呼客人。极之热闹,她生活究竟如何,四海也不想深究。

    正如他不想母亲知道他目前的境况,

    他熨得满手起泡,尚未痊愈就浸到水中擦洗,一块一块烂ròu永远出水,他见了人,不敢伸出手来,怕人嫌赃。

    一日,随庞英杰去柯德唐家做翻译,他又见到了柯太太。

    柯太太一声不响,转入屋内,稍后取出一小盒药膏,轻轻同他说:“晚上睡前擦这个,好得快。”

    四海默默接过药膏,放进口袋、一直捏住宅,直到盒子发熨。

    四海那日的翻译内容如下:

    庞:“柯先生,即使不是为着华工着想,为着你们的健康,也应照顾到我们的医药问题,许多病都会传染。”

    柯:“六合行在爱莫利镇的代表李顺答应负责这个问题。”

    庞:“李顺推搪。”

    柯:“恕我无法gān涉。”

    庞:“我恐怕疫症会得蔓延。”

    柯:“不必虚惊,去年传说华工传染麻疯及天花,还不是一场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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