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黑,四海便轻轻离了家门,脚步急急沿着小路奔出去。
这条小路他已走惯走熟,黑地里都不会犯错,何况,那一夜,一轮满月似银盘似的照下来,什么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经过鱼塘与晒谷场,四海到达目的地,他钻进树丛,来到一幢高墙之下,悄悄蹲下。
心静了。听到蟋蟀鸣。
四海耐心地蹭了片刻,墙内传来轻轻一声咳嗽。
他非常喜悦,压低声音,也咳一声。
墙内人轻轻说,“四海,你来了。”
“是我,翠仙。”
青砖造的墙约有两个人高,照说,隔着它,除非高声叫,否则不可能jiāo谈,但是偏偏有一株藤,自墙fèng钻了出来,日久长得有手腕粗细,竟将砖墙bī开一条fèng隙,所以可以听得到语声。
一年前,四海追捕蟋蟀,无意追到此地,一手掌罩下去,叹呼一声,握住蟋蟀,正想走,使听到墙内一声娇叱:“谁?”
是这样,他与翠仙jiāo谈起来。
到今日,已是无话不说的朋友了。
只听得翠仙问,“吃过饭没有?”
四海搔搔头,只是笑。
“没吃饱?”翠仙怪同qíng地。
“爸去世之后,没有一餐饱饭。”
翠仙沉默一会儿,“你那班叔伯,果真不怜恤孤儿寡妇。”
四海讪讪地,“你好似知道得很多。”
那女孩答:“我是听我妈说的,罗品堂一过身,他寡妇就吃苦。”
四海垂下了头,心如刀割,“我帮不了母亲,我吃得最多,力气最大,但帮不了她。”
“你还小嘛。”
“十三岁了,不小了。”
翠仙轻笑。
“你还听说什么?”四海问。
“四海,我要嫁过去了。”
“四海一怔,“什么,这么快?”一颗心往下沉
“妈说婆家催。”
翠仙曾告诉四海。她比他大两岁。
十五岁出嫁,不算大,也不算小。
“妈妈说,一直推,许还能拖一年半载,十六岁以后,无论如何要过去,裁fèng师傅不住赶嫁妆,已做了百来套衣裳”。
四海不语。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小朋友的脸,但是差不多每晚都来与她说上几句话,他喜欢她温柔的声音。
抬头只见墙内庭院深深,绿荫处处,不知有多少进房子,四海也听说过包家富有。
翠仙惆怅他说:“我这一走,就不能与你聊天了。”
四海告诉她:“昨日三舅舅与母亲详谈过。”
翠仙知道此事,“仍想把你带出去?”
“是。”
“你自己怎么想?”
“出去自然好,在家吃不饱,出去当学徒,可汇钱回家,又替家省下米饭,我太能吃了,一日妈妈说我吃穷了家。”
翠仙笑,“倘苦动身,会在几时?”
“快了,过几日吧,我妈有点不舍得我。”
翠仙在墙那一边说:“你家又没田没地,留着你也没有用。”
四海蹲久了,有点累,索xing平躺在地上,仰着脸,如欣赏那一轮明日。
“我想念我爸,虽然严一点,真正待我们不错,自他去世后,我妈很少说话。”
“你陪她多讲讲嘛。”
四海苦笑。
就讲到此地,翠仙忽然说:“有人来了,四海,四海。”
“什么事?”
“你自己保重,男儿志在四方,不要怕吃苦。”
四海刚想回答,只听见墙内有一妇人说:“翠仙,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四海连忙噤声。、翠仙陪笑,“我出来散散心。”
“还不进去?”
两人脚步声渐渐远去,四海还盼翠仙会回头,在墙外又等了一阵子,只听见隐约犬吠声,恰巧一团乌云飞来,遮住了月亮,四海只得惆怅地离去。
明天再来吧。
他缓缓走回家。
半晌,月亮又出来了,四海看到自己的影子,十分高大,就似大人一般。
到了家,为免惊醒家人,他自矮墙爬进去。
可是一推开门,就看见母亲坐着等他。
四海陪笑,“妈。”
“三舅舅说,下月一号就可以跟他到香港去。”
“妈。”
四海好想蹲下伏倒母亲膝上去,可惜手长脚长,再也不能作小儿状,只得垂手站在一角,恭敬地听母亲吩咐。
只见灯火下亲容貌娟秀,微微地笑,出奇地年轻,“你呢,”她问儿子:“你愿意跟舅舅出去吗?”
“愿意。”
“你舅舅说,香港一定有出路,广东人聪明活络,做生意是能手。”
“妈,我赚了大钱、你好享福。”
“明日见到三舅舅,你自已同他说。”
“是。”
母亲将油灯旋低。
四海忽然兴奋他说:“三舅舅去过金山,舅舅说,金山的灯,不用点,摸一摸机关,啪一声,亮光就来了,像件法宝。”
他母亲没有回答,她的思cháo飞出去老远,仿佛已回到较年轻较美好的岁月去,留恋忘返,可是最小的孩子哭了,她不得不回到现实世界来。
她过去拍拍孩儿,“莫哭莫哭,妈妈在这里。”
四海只得去睡了。
他梦见父亲,穿着新做的袍子,辫子油光水滑,站在不远处朝他招手。
四海高兴地跑到父亲身边,与他比试高矮,只比父亲矮半个头而已。
你亲随即详和地问他:“好吗,四海,你好吗?”
四海本想说吃不饱,但即使在梦中,也还十分懂事,不忍使父亲伤心,故答:“好,大家都好。”
你亲稍微迟疑一下,“你要出门去?”
“是,我随三舅舅到香港去碰运气,家里有大弟大妹帮着妈妈照顾,爸,三舅说到金山做三两年,回来可买田置地。
四海讲得好不兴奋,忽闻jī啼。
“爸,”他急急说:“爸,你保佑我。”
“四海,四海。”
四海睁开眼。
“舅舅来了。”
“呵。”四海一骨碌起chuáng。
他线亲按住他,“你梦见爸爸?”
“是,妈怎么知道?”
“我听见你叫爸爸。”
四海不语,三舅舅一掀帘子,进来坐下。
他一开口便说:“整房家私叫人霸占去了,弄得这样láng狈。”
四海看看母亲,只见母亲低头不语,嘴角仍然带笑。
“这算是什么,把你们母子赶到这种地方来,太不像样子,太没有良心了。”
舅父一手握成拳头,大力按到胸前,一副感慨万千的样子,表qíng太过夸张,连四海都忍不住笑。
他们穷了有一段日子了,从来无人过问,亦无人打抱不平,想不到舅舅一出现,就作出大快人心的表现,可是三舅舅是出名的滑头,他说的话,又有几分真心?
亲友都知道,没有好处,这陈尔亨从来不会现身。
四海想,难怪母亲一直在笑。
“阿梅,把四海jiāo给我,我负责照顾他成人。”
这时,四海开口了,“妈,我愿意出去。”
他线亲咳嗽一声,“四海是你外甥,你可要善待他,切莫拐带人口。”
三舅舅尴尬,一脸委屈,“连你都这么说。可见真是狗咬吕dòng宾,我能在四海身上挥到什么油水?那么大一个孩子,光是吃,就吃穷人,好心没好报。”
四海听到这里,十分感慨,这吃的问题,非得着实解决不可,他发誓将来长大了,要努力工作赚钱,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直至吃饱为止,是,这肯定是他的宏愿。
在这里,人人都抱怨他吃得多,希望到了香港,无人认为吃得多是个不可原谅的罪行。
舅舅独自唠叨,“你看这还算是家?他在这里又穿什么吃什么?都说荒年就要到了,更不要说是读书,若不是我陈尔亨动了善心,哼。”
母亲的声音渐低,“能带信回来,就给我写信。”
舅舅不耐烦,“你又不识字,恁地婆妈。”
四海忙说:“爸爸教过妈妈。”
舅舅仍在赌气,“我若不是真心为四海,叫我走路一跤摔死。”
那天早上,四海吃了个饱。
母亲特地煮了满满一锅饭,任由他吃,大弟偷偷张望过好几次,双目充满艳羡之意。
四海特意用筷子夹起一块卤ròu,在弟弟眼前晃了两晃。
他可以听到弟弟咽唾沫的声音。
饱餐的滋味真正好,只可惜下一顿不知在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