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四海_亦舒【完结】(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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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海却反问:“翠仙,我们若有儿子,你肯放他去做革命党吗?”

    翠仙退后一步,脸色突变,“不,不可以,”她哭出声来,“我儿子是普通人,不会的,他不会的。”

    四海叹口气,不忍心,安慰年轻的妻子:“我们在外国生活,找谁去革命。”

    翠仙总算安静下来。

    那夜,她还是做了噩梦,“不,呵,人头挂在城墙上示众,可怕,可怕!”

    头颅抛出去,为的是老百姓,可是老百姓却觉得他们的头颅可怖。

    四海看着自己一双做苦工做得疤痕累累的双手,这一点委屈算得什么,还有,被洋人叫一两声支那人,又何必计较。

    有人为不相识的同胞牺牲生命呢。

第十一章

    船返回温哥华的时候,年轻的翠仙已经怀孕。

    四海要通过若gān私人关系,翠仙才能上岸。

    温埠的糖业钜子罗渣士特地派管家来接他上岸。

    一个中国人能得到这样待遇,实属难得。

    他们一家只能住在店中阁楼。

    四海告诉妻子:“暂时忍耐一下,不久我们可以置幢房子。”

    可是等到第二个孩子出生,他们仍然屈居阁楼。

    人客进进出出,顺便与孩子们玩,“这么大了,会讲话没有,啊,不给我一个笑脸吗。”

    何翠仙为这个qíng况生气:“邋遢真是中国人本色。”

    四海却笑嘻嘻,钱都搬到乡下了,先安置了家人再说。

    何翠仙犹自恨恨道:“一团糟!”

    四海的妻子只得讪讪地抱起两个孩子,“来,妈妈同你们上街看摩托车去。”

    她对这位长得像外国人的姑奶奶既敬且畏。

    何翠仙看着他们母子的背影:“根本帮不到你。”

    四海对姐姐一向容忍,笑道:“她已经帮到不少。”

    何翠仙大怒:“你才一心一意帮着她。”

    四海唯唯诺诺。

    “我在维多利置了间房子,租给你们住,老婆同孩子没事别出来献世,抛头露面,当众喂奶,成何体统!”

    四海默不作声。

    “乡下亲友还以为你的钱是拣回来的吧,设想到财主自己活得像乞儿。”

    半晌,待翠仙骂够了,四海才说:“也只得姐姐疼我罢了。”

    何翠仙住了嘴。

    只有这小子明白她,她脸色稍霁,说下去:“维多利中国人越来越多,你不如到那里去开爿分店,两边走,想必照顾得来。”

    四海搔搔头皮,他苦无本钱。

    “我替你想过了,这是最后一次借给你,以后可不准动辄回乡下去充大头鬼。”

    姑奶奶走了良久,孩子们才由母亲领着回来。

    翠仙吐吐舌头,“厉害。”四海笑,“她年轻时,更不让人,此刻已经收敛了。”

    “不过每次骂完,我们总捞些好处。”

    “她心好。”

    “她长得似外国人,还有,女儿更活脱脱是个洋娃娃,真漂亮。”

    四海应一声,他不愿意与人在背后议论他姐姐,即使那人是他妻子。

    “她做什么生意,赚那么多?”

    “孩子哭了。”

    “没有哇。”

    四海温和的重复:“孩子哭了。”

    翠仙立刻知道丈夫是叫她住嘴,她飞红了脸,从此不再多嘴。

    四海甚觉安慰,知道她明白了。

    这样的妻子,也已是贤妻,四海为自己庆幸,不然的话,他管他做,她管她说,有什么味道。

    该年冬季,天气特别冷,成日成夜刮着大风雪。

    深夜。有人急急敲门。

    四海的屋子尚未装置电灯,他自chuáng上跃起,点起洋烛,下楼察看。

    孩子闻声,惊吓,哇一声哭起来。

    一打开门,风夹雪扑面而来。

    门外站着两个人。

    站前头的听见幼儿啼哭,微笑道:“四海,你做了爸爸了。”

    那个映着身后风雪,宛如天兵降世,他哈哈笑起来,把身后一人拉进屋内。

    四海惊喜万分,“老孙!”

    他的同伴是王兴。

    老孙说:“四海,麻烦你做些热的面食,饿坏了。”

    翠仙安顿了孩子,立刻来帮忙,一句话不说。

    因赶时间,先炒了一大碟ròu丝炒年糕,再切了半只醉jī。

    王兴吃得特别多。

    “老孙,你们是几时到的?”

    “来了有几天了,到今日才抽空来探访你们,切莫见怪,四海,你在温埠多人知道,据说,庞英杰是你姐夫,能否介绍我认识?四海,镇南关已经起义,我们需要大量军费。”

    四海一言不发,转入房内,取过一只小铁箱,走出去,jiāo在老孙手中。

    老孙笑了,“别jiāo给我,我们此地有个代表。”他说了姓名地址。

    王兴仍然埋头苦吃,四海替他斟了一大杯热茶,他咕噜咕噜喝下,走到墙角,席地就睡。

    老孙说:“他累了。”

    “明朝我去打电报,请庞大哥来见个面。”

    老孙按住他的手,“不可,在电报中告诉他,由我去拜见他。”

    “老孙,起义的qíng况怎么样?”

    “你问王兴,他指挥起义,身先士卒,来往大陆海外,十进十出。”

    四海颔首,“老孙,你先休息,我来同你打个地铺。”

    把客人安顿好,四海才汕汕地同妻子说:“把节畜全捐出去,你不反对吧。”

    翠仙笑笑,“开头时还不是一无所有。”

    四海甚觉宽慰。

    “不过,革命这件事,终于渺茫。”

    “何以见得?”

    “清朝几百年的天下了。”

    “他气数已尽。”

    “四海,你盼望建立民国?”

    “当然,谁不希望国家壮大进步,民生舒泰丰足。”

    “会不会换汤不换药,到头来又是骑在老百姓头上喊打喊杀,为所yù为?”

    “老孙同王兴兄弟像是这样的人吗?”

    翠仙低呼一声,“他们打算huáng袍加身?”

    “不,不做皇帝,叫总理、总统、主席。”

    翠仙怔怔地出神,回头见丈夫神qíng亢奋,不敢泼他冷水,只在心中嘀咕:只怕都一样哩。

    天还没亮,四海就起来了。

    他与老孙到镇上电讯局去打电报给庞英杰。

    还没到中饭时间,庞英杰的回音就来了。

    他会乘晚班铁路到温哥华。

    一进门便握住老孙的手,“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他呵呵笑起来。

    笑声宏亮,把幼儿震得发呆。

    二人如多年老友般,立即密密斟谈。

    王兴却仍然只顾吃与睡,脸色渐渐红润。

    翌晨,他们一行三人便匆匆离去。

    四海送他们到门口,微弱抗议:“怎么没我份?”

    王兴忽然笑一笑,“四海,后方最需要你。”

    四海自嘲:“是,我只会打铺盖炒年糕。”

    庞英杰讶异,“这小子又在妄自菲薄了,三军没粮糙行吗?”

    四海总算好过些。

    真的,一样一句话,有好听不好听。

    越是政治人才,说的话越是中听。

    老孙与四海紧紧握手,直到两人指节都觉得有点痛,才肯松手。

    他们去了。

    关门回头,四海发觉妻子整个人松驰下来,拍抱怀中幼儿,哼着小调,脸上带丝满足的微笑。

    四海知道她提心吊胆,生怕丈夫跟了他们走,但是四海不是同盟会需要的人才。

    万幸。

    四海轻轻说:“你不应那样想。”

    翠仙抬起头,“我只知我同孩子没了你,贱若烂泥。”

    “国家若沦落在列qiáng手中,我们更加贱。”

    过半晌翠仙才说:“我的目光没有那么远,”她笑了,深深亲吻幼儿脸颊,孩子咭咭笑起来,“我是个普通小百姓。”

    夹fèng中,只要有一点点雨露,一丝阳光,就存活下来了,且孜孜不倦,开枝散叶。

    半个月后,何翠仙赶到四海处。

    她没带孩子。

    独个儿作男装打扮,坐下来,脱下帽子,自裤袋取出一只扁瓶子,对牢嘴便喝酒。

    喝光了,把那只银扁瓶摔到墙角,当一声,孩子听见卞,蹒珊走过去,拣来玩。

    她喃喃道:“这是命。”

    说罢伏在桌子上,醉倒了。

    四海夫妇把她抬进卧室去,他俩打地铺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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