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四海_亦舒【完结】(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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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怎么也在这里?

    呵,同在异乡为异客。

    大汉追问:“那一男一女是你什么人?你莫叫他们连累才好。”

    四海半晌才说:“男的是我舅舅,女的是我姐姐。”

    大汉笑了,“何翠仙是你姐姐?”

    四海申辩,“我认她作姐姐。”

    大汉颔首,“你们只早走一步,英国人随即逐船搜捕,我曾被扣留问话。

    四海嗫嚅问:“整个香港都知道了?”

    大汉笑,“不见得,不过出来混的人肯定都晓得。”

    “我们……的qíng况,是否凶险?”

    大汉双目炯炯有神,“外国人把我们当猪,猪杀了人,那还得了,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追回来正法,否则的话,威信何在?”

    类似理论,四海已听翠仙讲过多次。

    他沉默了一下子,反问:“我们可是猪?”

    大汉仰起来,长啸一声,“当然不是。”

    不知恁地,四海好生敬仰此人,“请问兄台尊姓大名?”

    “你呢,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罗四海。”

    “我叫庞英杰。”

    四海与他大力握。

    又多了一个朋友。

    “小兄弟,你们打算到什么地方落脚?”

    四海据实答:“我不知道。”

    庞英杰微笑,那两个大人没告诉他。

    “你呢,你又到什么地方?”四海想起来,“我知道了,你去做铁路。”

    庞英杰点点头。

    “这铁路是什么,竟要那么多人去建筑,它是万里长城吗?”

    庞英杰大笑,“慢慢说给你听,别担心,我们还会见面。”

    “庞英杰,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我四海为家。”

    四海笑,“你总有母亲吧,你的妈妈在哪里?”

    庞英杰怔住,过半刻才喝道:“胡说什么?快给我上船去躲起来。”

    四海犹自问:“英国人为何那么厉害,船驶了那么久,每块地上都竖米子旗”

    “那还用说,他们号称旗不落之国。”

    四海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称,呵地一声。

    “回去吧,别告诉人你见过我。”

    “你乘哪只船?”

    庞英杰不语。

    “我知道了,你也有仇家。”

    庞英杰笑,这小子不笨。

    “你对头是谁?”

    庞英杰忽然豪气发作,刷一声剥下上衣,指着胸口一排四个圆疤,“朝廷的洋枪队!”

    四海先是退后一步,随即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圆圆的疤这是铁莲子打的?”

    庞英杰又穿回上衣,笑起来,露出像láng那样的雪白尖齿。

    “你犯了什么事?”

    “我得罪了一个老太婆。”

    “有那么凶的老太太?”

    庞英杰叹口气,“有,把我的朋友都抓起来——”他用手比上比脖子,“我多亏东洋人帮忙,一直逃到此地。”

    “老太太gān吗生你气?”

    “我们嫌她迂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想废掉她。”

    四海颔首,“那就难怪罗,你要她死,当然她要你亡。”

    庞英杰怔住,他从来没用过这个角度去看过这件事。

    四海拍拍他肩膀,“你要当心呵。”

    庞英杰又笑了,“你也是。”

    这时,四海发觉他腰间配着件武器。

    四海指一指,“一把刀?”

    庞英杰点点头,小子问题真多。

    “大刀?”

    庞英杰变色,连小孩子都认出来,看样子这把跟随他大半生的武器不得不丢弃了。

    “它是你的记号?”

    他的眼睛看着远方,似想起大多往事,神色忽然温柔起来,“去,快回船上去。”

    四海点点头,一溜烟似跑开。

    “一船舱中只有陈尔亨一人在喝闷酒。

    四海问:“翠仙姐呢?”

    “嘿!我怎么会知道?”陈尔亨酸溜溜,“人家又混到头等舱去了,我同你都得靠这个女人呢,你看她多有办法,我同你说什么来着?我早告诉你,她死不了,不但不死,且活得更好。”

    四海微笑,“舅舅,我想念我妈。”

    陈尔亨不出声,灌了几口酒,牛头不搭马嘴地抱怨:“广东人的酒。喝死人。”

    “舅舅,我妈小时候,是否胖嘟嘟,外婆可疼爱她?”

    “听听这酒名,是否吓坏人,玉冰烧、五加皮,不知是啥东西。”

    “我还有一个大舅舅,他人在哪里?”

    陈尔亨忽然悻悻然,“我就是叫他给累的!”

    “怎么个说法?”四海好奇。

    “你妈没同你说?”

    “说什么?”四海反问。

    陈尔亨忽然又气馁了,“同你讲也没用,你还小。”

    四海不去勉qiáng他。

    可是陈尔亨又道:“四海,你总听过这首歌谣:不得了呀不得了,皇帝老爷坐牢监,皇后娘娘带监饭,小小鱼儿跳过镇海关。”

    “是,我听过。”

    陈尔亨又沉默下来。

    “同大舅舅有什么关系?”

    “你大舅舅,嘿,好本事,化了名,跑上京去献殷勤,出死命卖力气,跟着一个姓谭的人办事,希望谋那一官半职,荣华富贵,谁知所托非人,油水没捞到,险些赔上小命,否则,罗家怎么当你母子如瘟猪?怕给你们拖累,要诛九族。”

    四海霍地抬起头。

    一幅幅图书拼在一起,他有点头绪了。

    “大舅舅呢,事发后他怎么样?”

    “溜到东洋去了。”

    还活着,四海松口气。

    “丢下亲人不顾,是哪一国的英雄好汉。”

    四海笑,“敌进我退嘛,白送了xing命,有什么好处。”

    陈尔亨诧异,“你倒是很识时务。”

    四海摊摊手。

    “在厨房吃些残羹冷饭,你仿佛很高兴。”舅舅非常讽刺。

    四海不语,舅舅是长辈,不好驳斥他,无论如何,他已吃饱,且靠自己的力气,不用成为亲人负累。

    “把你当一只狗呢。”舅舅继续椰揄他。

    四海忽然开口,“大家当我什么,我不放在心上,我只管我努力工作。”

    陈尔亨生气了,拿五加皮瓶朝他摔过去。

    四海闪得快,没摔中。

    他躲在一角,不久便入梦了。

    梦见自己回到乡间家中,已是chūn天了,一地菜花,他来到包家墙角,“翠仙,翠仙”,一个女孩子穿过砖墙走出来,乌溜溜的辫子,鹅蛋脸,异常秀丽,“翠仙,我来看你了。”真好,终于看到她了。

    翠仙低下头去,忽然之间她老了,体态臃肿起来,“四海,你去了那么久。”头发已白,丝丝皱纹。

    四海吃一惊,“我去了多久?”

    到了这里,他惊醒。

    之后,四海时常做这个梦。

    使他意外的,是厨房发薪水给他,做满半个月,付他两枚铜板,辅币上刻着徽章及外国字,另一面有一个头像,形状jīng致可爱。

    四海问老水手:“这是多少钱?”

    “这是荷兰人的钱币,叫做基尔达,好买两套衣裳了。”

    “可是,我又不去荷兰,怎么用这钱呢?”

    “你到哪里去?到英国,可以同英国人换英镑,到金山,可以换美金。”

    “啊,万里通行。”

    “当然,有钱驶得鬼推磨。”老水手笑。

    这四海头一次有收入,不禁趾高气扬起来,一直以来,他担心吃不饱,又担心家人会担心他吃不饱,他的太手大脚在家中至为尴尬,不像小妹头,乖巧,会做家务,吃半碗饭,已可顶大半天,到了十五岁,又会嫁出去,根本不是负担。

    现在他凭自己力气赚钱,忽然之间,吐气扬眉了。

    “将来钱多了,可存到银号里去。”

    四海踌躇,“有什么好处?”

    “会得钱生钱。”

    四海笑,“我妈说,有谁说能种银子树,准是骗子。”

    “不不不,这是合规格的银号,绝不骗人,不知多少商家信任它,小兄弟,你还进不去呢。”老水手呵呵笑。

    四海不知何处来的豪气,“将来——”

    刚想chuī牛,有人找他,“喂!怎么躲懒躲到这里来了,找你炒杂碎呢。”

    四海连忙贴身把两枚辅币藏好。

    船驶往地球的另一边,绕过阿拉伯半岛,驶入红海,即将渡过苏伊士运河,经地中海,出直布罗陀海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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