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面惆怅哀然之色,竟看得我心中也微微一软,不能自抑的想起娘,心中再一痛,然而想到娘我立时瞿然而醒——不对,父亲一直知道,自小的寄人篱下和娘的死,使我对他深有怨艾,也是我们父女不能和睦相处的最主要原因,娘去了不可泅渡的死亡之海,我和父亲之间,从此难补鸿沟。
那么他怎么会在我面前,主动提起娘?
我想了想,在心里冷笑起来,原来贪心不死,原来换了计策,此番以qíng动人,迂回曲折,不过是初初那“山庄”二字。
果听得他道:“所幸有山庄众人护持教导,你长成如此聪慧灵秀,文武双全,我心甚慰。”
我不答,只似笑非笑看他。
他神色自若接道:“是以我一直颇为感激山庄诸人,yù图答报,如今朕富有四海坐拥天下,当年夙愿,当可偿矣。”
“哦,”我笑道:“父亲打算如何报偿?”
他正色道:“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以你师傅师叔的才能,实授武职,也是当得起的。”
我只笑而不答。
他挑眉看了我一眼,似是终于不耐烦这般绕弯子说话,清咳一声,道:“若是你师傅他们不惯官场,以闲云糙莽为乐,朕也不yù相qiáng,只是听说山庄长于消息刺探,其消息渠道,纵横经纬遍布天下,朕想着,和朝中锦衣卫之职司倒有异曲同工之妙,你我既为父女,一家人何必做出两家事?不妨请你的师傅师叔们,以及山庄所属,并入锦衣卫,专司天下不公不法之事监察,廓清法制匡扶正义,说起来也不违背你山庄素所尊崇之侠义道,届时这锦衣卫最高指挥使,由你师伯任着便是,也正好调教调教那些没个章法的喽啰,你看,可好?”
你看,可好?
我垂目,端起茶盏,轻chuī浮沫。
好温和婉转的口气,好冠冕堂皇的说辞。
好……险恶而一厢qíng愿的用心。
吞并掉山庄是么?分化之,零割之,利用之?什么锦衣卫指挥使?做了你的官,要杀要剐还不是由你?
我可没忘记你曾指使贺兰悠杀近邪。
外公所言非虚,你果然动了山庄的心思,抢走不死营还不甘心,你连山庄都不放心留在我手里,果然抢来的龙椅有刺,抢来的帝位心虚,你这般急迫的妄图攫取我的势力,你害怕的,到底是我,还是内心深处长久盘桓的不安?
当年我隐约听闻,我被送上山后,四大弟子曾劝说过外公,禁绝燕王进山,以免将来发生祸患,当时外公言道,“不可使怀素与父相绝。”是以父亲得以年年探望我,山庄奇诡路径对他开放,给了他一窥山庄奥秘的机会,那是外公爱怜我,明知他虎láng之xing,依旧引láng入室,外公爱重我若此,他将山庄jiāo给我,即使已表明他不在意,我却又怎能任山庄落入父亲之手?
将掌中茶盏轻轻搁于几上,我抬头,对上父亲平静中隐藏算计的目光,很慢的笑了笑。
“父亲,您的建议甚好,不过女儿另有个想法,您可愿一闻?”
“哦?”他斜睨我,目有戒备之色。
我慢条斯理道:“父亲您刚才说,锦衣卫没个章法,想来您也知道,所谓‘专主察听在京大小衙门官吏不公不法及风闻之事,无不奏闻。’这般的职司,若为心狠手辣之人把持,极易使天子之剑易手他人,成为别有用心者打击异己之私器,如今的锦衣卫,是越发跋扈不知法度,滥用私刑迫害政敌,自设诏狱擅处人犯,广事罗织酷刑bī供,百官黎庶闻声远避,长此以往,只怕难免渐如武周朝女帝风闻奏事,酷吏来俊臣索元礼自撰《罗织经》般,祸乱朝纲人人自危,对父亲治下大明朝之民心安定,必有所损,女儿以为,锦衣卫本只司巡查缉捕,处理帝王jiāo付案卷,如今初衷已改,私yù膨胀,已引起百官怨望,倒不如裁撤锦衣卫,收回其擅自审处人犯之权,并入山庄,转至暗处,专司天下qíng报收集传递,原有审决之权,依旧jiāo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如此,方职司分明,互有牵制互不统属,可避尾大不掉之势矣。”
慢悠悠一笑,我再将一军,“父亲若纳怀素所请,怀素愿亲自为父亲掌执此事,鞍前马后,无不效劳。”
一阵静默。
我笑吟吟注视着父亲,等着他bào怒失态。
你想吃掉我的势力,我不退反进,反攻一招,看你如何应对?
我的目光,紧紧盯着他的脸,他眉梢轻轻抖动,双目微微眯起,寒光乍现,嘴角肌ròu扭紧,唇线抿成一条直而薄的“一”,神qíng沉敛里,隐现狰狞。
面上浮着微微笑意,我在悲凉的等待,我的父亲,会怎样对他的女儿,一现天子之怒?
然而他很快平静下来。
居然还端起已经凉掉的茶,饮了一口。
稳稳放下茶盏,他道:“嗯……你的谏言,朕记着了,此事日后再议。”
我颔首,有一丝轻微的释然,正yù告辞,目光忽掠过他身边案几上,几封奏折,最上面一封,字迹隐有些熟悉,我皱眉思索,依稀记得,那是朱高煦的字体,我曾经见过他写给父亲的军略。
看到他的字体,我直觉隐隐有些不安,脑中忽掠过一丝念头,电光火石间我瞿然一惊,疾声问道:“父亲,不死营jiāo还后,您属意由谁统带?”
他似是怔了怔,方答:“此事朕意未决,你也不必忧心,总之,朕不会亏待不死营有功将士就是。”
我不理他语气已有不豫,忽地站起,指着那奏折道:“可是拨予朱高煦麾下?”
他默然不语。
我站在那里,看着他,只觉得宽阔良深的宫殿的光影,一层层黯淡下来,黯淡光色里高坐的父亲,面目模糊,神qíngyīn鸷,然而隐藏在这些表像之后他的内心,已难用模糊yīn鸷来猜想,我看着他,想用目光劈开遮掩于他神色前的重重层云,却最终,只能直面他的无波神色,和抿着满含深意笑纹的嘴角。
我苦笑起来,十指冰凉。
父亲,你离我如此遥远。
多年前,娘亲逝世之时,你已遥遥立于我生命的对岸,终我一生,难以真正靠近。
然而那时,我还是能看清你,知晓你前行路途上的一切。
可如今,是不是身份的巨大转变,从仰望而至俯视,那般落目的景象变迁,亦会彻底改变一个人?还是你一直很好的隐藏了那么久的本xing,在踌躇满志天下在握的今天,终于不需再苦心隐瞒掩藏,而痛快显露?
我本应熟悉你,然而这一刻,我只觉得陌生,那陌生如此寒意森森,利齿烁烁,泛着白亮的幽光,啮痛我。
啮痛了,我的心。
第四十六章 玉碎宫倾血正殷
良久之后,我缓缓坐下,向椅背一靠,吁出了一口气。
闭了闭目,随即睁开,我已平静。
再不看父亲,我淡淡道:“为何要给朱高煦?”
父亲皱眉,“他是你弟弟,你为何总是直呼其名?”
我恍若未闻,“为何要给朱高煦?”
“你……”父亲脸色微紫,想了想还是答道:“高煦迟早要封亲王的,按例,藩王每年得禄米万石,可在藩王府置相傅和官属,拥有护卫军至少三千人,高煦于靖难之役也有战功,本应封赏,他上折请求将不死营拨至他麾下,并不逾矩。”
我点点头,面无表qíng的笑了一声,淡淡道:“父亲,我们来做个游戏如何?”
他似是不防我突有此说,目中掠过讶色,随即试探着问:“游戏?”
我漠然道:“请父亲传朱高煦,杨熙,以及三十六人队不死营将士进宫。”
他疑问的看着我,我道:“来了便知。”
想了想,父亲依言命太监传旨,我又补充了句:“告诉杨熙,未时三刻,我要在谨身殿前见到他和他的士兵。”
父亲怔了怔,道:“怀素,现在已是未时初刻,不死营尚在皇城之外,两刻功夫,如何来得及……”
我截断他的话:“来不及,就不配身入不死营。”
他再次怔住,深深看我一眼,挥手示意太监依言传旨。
太监匆匆出门,我斜身向椅上一靠,闭目假寐,不再看他。
他也略有些尴尬的gān咳一声,自取过奏折翻看,父女相对无言,一室冷寂沉默。
不过一合眼工夫,未时二刻,我站起身,向外走。
父亲怔怔抬头望过来,“你去哪里?”
我道:“现在去谨身殿,缓行一刻可至,正好。”
他怫然不悦:“未时三刻他们根本不可能赶到,难道你要我堂堂帝王之尊等候臣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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