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形一僵。
我冷笑:“你若杀了徐景盛,这个世子位,你也永远别想了!”
宛如一语戳破了他膨胀的气势,朱高煦悻悻落地,烈火流she的目光死死盯着我:“……你这贱人!……”
我眼光一掠,已看见护卫们的身影出现在林外,疾声道:“且看谁输在最后!朱高煦,今日我若叫破你,不过最多换来你小小惩戒,我要的不是这个,我要留待日后,亲眼看你的下场!”
手腕轻轻一抖,银丝光芒闪回,重新缠绕上我的腕间,我对一直满面惊震之色注视着我们的徐景盛微微点头:“大恩不言谢,容图后报!”
也不多留,转身便走。
※※※
直到出了林子,我的冷汗才忽的一下冒出来,立时湿了全身,断了的指骨的疼痛此时才被我省起,越发难耐,我靠在墙边,咬咬牙,左手握住右手,手指用力,黑暗里响起极细微的咯嚓轻响,被扭折的指骨已被我生生复了位。
顿时又是一身大汗,湿了我刚稍稍gān了些的里衣。
举袖拭了额间豆大汗珠,我喘息少顷,慢慢向流碧轩走去,尽量选了守卫单薄的僻角处走,我这副láng狈模样,不想被人看见。
短短里许路,直走了多半个时辰,其间汗水淋漓,脚步踉跄,却终究是到了流碧轩院门外。
算算时辰,沐昕也该醒来了,我深吸了口气,再次净了净脸,将衣袖放下遮住手,又理顺了微乱的头发,摆出微淡的笑容,抬步跨进了院内。
院内很安静,静到风定了,犹听到花落的声音,夜虫依然在鸣,却越发觉得这院子无限空幽。
然而却是有人的。
那白衣少年就直直坐在院中石桌旁,神色平和,仿佛正静静看那青苔深院,听那夜来长风,似是在微微思索,又似是什么都没想。
听到脚步响,他抬起头来,目光里顿时流过惊喜之色,长身而起:“怀素,你终于回来了。”
我一笑,努力掩饰那份深入骨髓的疲倦:“你怎么还没回去休息。”
沐昕脸色比月色更苍白,却也在若无其事的淡淡微笑:“子时还未到呢。”
我微带得意的掏出那个小包,对他晃了晃。
沐昕长眉一扬,不愧自幼有神童之称,立即就猜了个明白:“千年鹤珠?”
他素来清冷,此时也不禁喜色上脸:“你从哪里得来?”
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喜色突然敛了,目光一沉,紧紧看着我:“刚才我醒来时,隐隐听得有喧哗之声,据说回鸾殿那边出了事端,是你gān的?”
我讥诮一笑:“是的,她有鹤珠,却不肯给我,我便烧了她的寝宫。”
沐昕神色一凛:“怀素,你何必如此!”
我正往内室走准备给近邪喂服鹤珠,听他语气凛冽,不由一怔,缓缓转了身看他,夜色里他眉目不甚分明,身后廊下一盏风灯微huáng的光照过来,she在他身上,是古画中一抹淡而冷的名士身姿,清,却遥远。
然而我觉察得出那秀冷神qíng里微微的恼怒,正如他语气里如水的寒意:“怀素,你怎可任xing如此!”
我呆一呆,还未想明白他何以如此生气,他却已语如冰珠,句句诛心。
“我知道因为姑姑,你对徐王妃心有怨恚,可毕竟她是你的嫡母!”
“你来了后,她并无为难你,相对于女人来说,她算是大度宽容待人以厚了,你又何必揪着旧事不放?”
“求不得鹤珠,另寻它法也便了,何必要放火烧宫?水火无眼,万一伤及无辜人命,你又qíng何以堪?”
“怀素,你小时虽刚烈恣肆,但仪礼大节向来分明,从无妄为之事,可如今,你……”
“你被仇恨烧昏了头吗?怀素?”
他重重一叹,语气里无限不解与伤心,再次重复:“怀素,你怎么会这般任xing,糙菅人命!”
我听他的责问排山倒海而来,直如利剑句句戳心,又似被冰冷的làngcháo淹没,露不出头顶挣扎呼吸,不由踉跄一退,勉qiáng支住了身后的廊柱才不致跌落,只觉得心一点点的冷下去,某一处却又一点点的热起来,极冷与极热里jiāo缠着无限的委屈与伤心,那些翻涌的qíng绪呼号着要奔出我的胸口,却为那里哽着的无穷的泪意所堵,只得化为不甘奔腾的万马,扬飞着四蹄,踏碎我早已虚弱的伪装。
闭上眼,我狠狠咬破了下唇,今日方才明白,世人毁我谤我欺我rǔ我,尽可我自由他,因为我自有办法要他们为那些毁谤欺rǔ付出代价,然而当你身边亲近的人误会你远离你,纵有万千手段也使不得,只有生生受了那无辜的言刀语剑,生生被那锋锐搅动得五脏内腑鲜血淋漓。
然而不屑于解释。
若他不能懂我,解释又有何用?
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淡淡悲壮生起,然而那悲壮却是悲凉的。
我挺直背脊,背对着庭中的沐昕,语气冰冷:“对,沐公子,你说对了,事实上,你说得太客气了,你为什么不说明白,我就是个自私,冷漠,跋扈,霸道,不知好歹,不明大义,无心无肠,糙菅人命的恶毒女人?”
他似了窒了一窒,再开口时,声音已多了几分苍凉:“怀素,我不是这个意思……”
顿了一顿,他才接道:“我只是不希望你为仇恨蒙蔽了基本的良知与心智,我害怕你……因此而不快乐……”
我心底一颤,一层薄泪瞬间漫上眼眶,然而泪水将落未落间我迅速仰头,直直看向那弯不知千古悲欢的冷月,将那泪bī了回去。
声音里却不可避免有了凄然:“沐昕,你觉得,我这样的身世,我这样的人生,还可能快乐吗?”
他默然。
我突然觉得无限疲倦,那深浓的乏意几乎让我恨不得立即躺倒在这清风明月之下,永久的睡去,忘却这尘世污浊烦恼种种,忘却父亲即将造反,忘却我的儿时玩伴将和我的唯一亲人作生死厮杀,忘却娘亲凄凉的逝去和父亲的薄qíng,忘却燕王府平和表像下的暗cháo汹涌敌意隐隐,忘却自己的同父异母弟弟罔顾人伦的侮rǔ……
忘却,这十丈软红,牵扰种种。
然而终究不能。
倚在柱旁,我软软挥手:“沐公子,夜了,还是请回吧,鹤珠已得,不需要再làng费你的真气了。”
灰心之下,我忘记自己挥的是右手。
沐昕的惊呼突然响起,失了他一贯的冷静:“怀素,你的手——”
我想笑一笑,告诉他什么事都没有。
然而我一转身,便倒了下去。
骤临的黑暗里,最后看见的是那一抹雪亮的衣色,如月飞临。
※※※
我醒来时,帐幕里透着淡淡的莹光,转折的阳光透过碧纱窗,映在丝褥上,光滑明亮,云霞般华美灿烂。
艰难转侧酸痛的脖颈,毫不意外的看见以手支颐,以注定会比我更酸痛姿势假寐的沐昕。
我看着他长长睫毛,睫毛下yīn影深浓的肤色,明显消瘦的脸颊,和一夜之间暗生的胡髭,声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这般细微的响动,却依然惊醒了浅眠的沐昕,他立即抬头,血丝殷然的双眼里惊喜闪现,哑声道:“怀素,你醒了。”
顿了顿,他神色里多了分深浓的歉意:“怀素,我不该……”
我一举手,止住他的未竟之言:“不必。”
看见我的平静,沐昕一贯稳沉的眼色里多了些许的惊色:“怀素,我……”
我再次止住他,悠悠一叹:“沐昕,我不是蠢人,谁笑颜下掩藏森冷,谁苛责里深埋关切,我省得。”
沐昕微微一震,抬眼看我许久,忽地垂下眼睫:“怀素,是我昏了头脑,我应该知道,你这样的人,怎可能心xing残忍糙菅人命。”
我笑笑,心底有温腻的思绪泛起,面上却云淡风轻,说到底,不是不委屈的,伤了心,也微疼犹在,只是那委屈那伤心,都是因为他不懂我的缘故,如今他既然明白,又何必念念不忘,掰开揉碎了再来上一回?
沐昕注意着我的神色,神qíng里有感动和疼惜,见我作势yù起,赶紧伸手过来挽扶,他微凉的掌心触及我只穿亵衣的肩头,那般温润的触感似乎透过那层薄薄的布料传至我肌肤,我竟没来由的轻轻一颤。
沐昕似也察觉了,顿了顿,缓缓收回了手,他修长的指尖拂过我肩头,是一种拈花执杯的优雅姿势,更似清风来过某一chūn,别离时带了柳絮桃李迤逦而去的意味,美丽里携了三分碧水东流的怅然。
我低下头,不能自己的淡淡粉了脸颊,恼恨自己的突然无措,明明很平常的一个动作,以往传功渡气也难免碰着挨着,我自己是从不觉得什么的,怎么这场架一吵,身子这一弱,没的心xing也薄弱起来,竟不分场合的乱羞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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