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我接道:“而且,你们几位听他们言论颇为认真,尤其是朝堂之事……”我目光掠过那始终没回头的青年,“有些话你们听了以后qíng绪激烈,想必,同殿为臣?”
那蓝衣人没说话,目中却隐隐有敬佩之色,我淡淡一笑,指了指那背对我的青年腰间杏huáng丝绦:“而当朝贵族平民衣着界限分明,这般犯忌的颜色,岂是常人可用?”
“阁下好厉的眼力,好细密的心思!”那紫衣人捂着胸过来,瞄了一眼负手而立不理不睬的近邪,对我苦笑点头。
我却将目光越过他,看向那身体微微颤抖的男子,轻轻一叹:“大哥,既然来了,何必一直以背示人?”
※※※
午后的风灼热的刮过。
这一刻的茶棚,突然静得连一直喧嚣不休的蝉鸣声也似不闻。
阳光猛烈的she进来,she进了我的眼,she穿对面两人惊讶的神qíng,she在那看似平静的男子背影上。
我眯起眼,带着非笑非哭的表qíng,看那男子身子一震,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俊秀的瓜子脸,入鬓长眉,肤色洁白,狭长的双眼波光明灭。
我突然微有些恍惚。
记忆的流水渐渐倒溯,水波尽头走来那个文静的少年,眯着细长而明媚的眼,站在一地粉紫嫣红的桃花中,偏着头,看着gān爹将我抱在怀里旋转,言若憾焉心实喜之的抱怨:“爹爹偏心,爱怀素更甚于我。”
流水卷出听风水榭的九曲回廊下的碧波,少年从雕花隔扇后探出头,紫罗袍白玉冠,一笑温柔朗然:“怀素妹妹,别来无恙?”
流水抚摸着那少年如猫般微微眯起的双眼,那眼里水色氤氲,衬着因被取笑而微红的颊,清透如水晶,他坚持看进那坦dàng的少女的目光,最终红了脸,却不肯扭过头去。
流水里传来他温柔的低语:“怀素,真好,我们一样的呢。”
流水浮波之上莲叶田田,那少年微带忧伤倚栏而立:“西风愁起绿波间……”少女笑声脆如银铃:“允哥哥,感伤时节也不能这般提前法,这西南地气温暖,虽说时序已秋,侯府移栽的十里荷花,尚自东风催露千娇面,yù绽红深开处浅,你就急急的‘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了,这是从何说起?”
允哥哥……
一声呼喊携涤dàng心魄之浩浩长风,穿越童年无忧岁月而来,穿过这漫漫红尘生死离别,穿过这莽莽风烟错过迷失,穿过这朱家天下两军壁垒,穿过这八载光yīn两小无猜。
却再穿不回往昔种种,那些清醇如歌的日子,相对微笑心无挂碍的少年,还有那些被我们爱的,爱着我们的人们,早已在时光与命运的残忍拨弄下与我们永别,我们最终无可奈何的选择面对分裂,或者背叛或者杀戮,直至你我之间,裂出永恒的无可弥补的深切鸿沟。
八年后再见,我们隔着生死,隔着战场,隔着心与心,现实与现实最远的距离。
我不再是你的怀素妹妹,你也不再是我的允哥哥。
你是允炆。
与我父逐鹿沙场的——
建文皇帝。
※※※
允炆的目光如此忧伤,带着淡淡的苍凉与无奈,直直看进了我的心里,我勉qiáng扯出一抹微笑,缓缓取下了斗笠。
站在原地,看着他向我走来,八年不见,当初的少年已经长成,高颀挺拔,肩宽腰细,虽是普通锦衣平常装束,却依然穿出了久居上位君临天下的高贵与遥远,每一举手投足,都在提醒我,他是富有四海的君王,是这片广袤大地的唯一的主人。
只是他的眉梢眼角,为何总萦绕淡淡疲倦?
我看着他,思cháo起伏感慨万千,却最终什么也不能说出口,只能轻轻拜了下去。
他却冲前一步,急急扶住了我。
盛夏时节,他的手指却不复记忆里的温暖,冰凉如雪,轻轻贴上我掌心肌肤,一点幽幽的凉意便那么不可抗拒的渗入心底。
然而他的声音还是温和的,宛如多年前,每个字都是只属于我的chūn风。
“怀素,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那年相见的同一句话,只是彼时天高云淡糙绿花红,少年满心喜悦而少女未知世事多苦,真真无恙。
如今识尽愁滋味,少年孤家寡人,为天下日夜筹谋,少女失去至亲,红尘挣扎事事煎熬,头顶那片天早已失了颜色,若有浮云,也是重重yīn霾的乌云。
再说无恙,不过是qiáng颜而已,表像如此光彩,而内心早已千疮百孔。
我却只能笑,回他一句:“一切安好。”
允炆盯着我,目光温和却执着:“怀素,你初次来京城,想必不知这城郊景色亦颇有意趣,可愿与我并辔驰骋一番,领略这江南夏景?”
该来的总会来,我垂下眼,难得如此温顺:“但凭吩咐。”
紫冥宫那两个尊者一直站在一侧冷眼旁观,此时齐齐上前一步,拦道:“不可……”
允炆一摆手,他身后的蓝衣人上前一步,将一方玉牌一晃,轻声道:“你们已经完成任务,请转告贺兰教主,家主人多谢相助。”
那两个尊者瞄了玉牌一眼,立时闭了嘴,躬身一礼,其中一人从怀中取出一只信鸽放了出去,另一人道:“解药将由信鸽带回,不管你们谁收,不要忘记了。”
随即转身便走,头也不回。
允炆听见解药两字,目光一黯,轻声问我:“对不起,怀素……他们没伤了你吧?我再三说过,不能伤你……”
我截住他的话:“没有……不过是暂时封了武功的药……我们出去说吧。”
转头向近邪道:“师傅,我去去就来。”
近邪背对我,不说话。
我和允炆出了茶棚,各自上了马,允炆一甩镶金嵌玉的马鞭,笑着对前方一指:“怀素,前方十里处,是应天城外颇为闻名的乌叶渡,此处青山隐隐碧水迢迢,垂柳千丝绿糙如茵,是个适合畅谈的好去处,你可愿与我前去一玩?”
※※※
乌叶渡果然是个好去处。
夏日的阳光,在点亮无数翠绿莹光的同时燃起一天粉色烂漫云霞,清如镜的水波里dàng漾着乌蓬的小舟,渡口的白石被水浸润得光滑明洁,或有几丝垂柳飘落,任huáng羽翠冠的鸟轻盈的自丝绦间穿越。
我下了马,就地坐在树荫下,随手拣起一朵落花,那花微红,却恰到好处,淡而柔,似是豆蔻年华少女颊上新淘的胭脂,薄薄一层娇艳的粉,隐隐透着玉白光润的底色,越发清丽得顾盼神飞。
我悠悠一叹:“真是好地方,chuī尽残花无人见,惟有垂杨自舞。”
允炆在我身边坐下,轻轻抚摸手中马鞭:“怀素你看,这葳蕤芳糙,一碧千里,枯荣似可万古,然而生生不息的,从来只是死物而已。”
我侧过脸,看着他平静而忧伤的侧面,只觉心下无限黯然:“陛下,你富有万方,坐拥天下,应是世上最最志得意满之人,何来如此感伤之语。”
允炆轻轻一笑:“志得意满,是么?怀素,我却只知道,自从我做了皇帝,在那高而冷的位置上坐定后,我好像就未曾真正笑过,亦未曾有过一日安枕。”
我无言,帝位,无上的尊荣的同时,亦意味着无上的牺牲,我岂会不知。
午后阳光映在允炆清秀眉宇,他神qíng间有奇异的犹疑:“怀素,你一定认为我手狠,只是……”
我温和的拦住他的话:“不,陛下,这是你的意旨,你无需对我解释。”
允炆怔了怔,半晌,悠悠一叹,他斜斜靠在柳树上,姿势却并没有放松,眉目间有浓得化不开的寂寥“是,是我着相了,何必心心念念要解释?事实摆在那儿,说什么都是多余。”
他直起身,“父皇将江山托付于我,我便有责任守住,再大代价亦所不惜,有时候我会回想起当年,我初被立为皇太孙,燕王叔当面笑我‘不意儿乃有今日’,他未曾想到帝位是我坐,我也未曾,太祖皇帝当初并不是十分属意于我,但我既然做了皇帝,我便须得对得起我所牧守的天下子民。”
我在心中微微苦笑,允炆,你在为眼下的一切寻找说服自己的理由么?其实说到底,你们都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挣扎罢了,而子民,未必需要你们以这般的流血与动dàng的方式去牧守。
博弈天下,只以成败论英雄,不必分孰是孰非,善良的允炆,难道至今还不懂得这样的道理么。
我岔开话题:“陛下,今日怎会在这里遇见你?”
允炆一笑:“自然是因为我要见到你。”
52书库推荐浏览: 天下归元 古代言情 甜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