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海枯石烂_亦舒【完结】(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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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幸杏友的视线清晰如昔。

    她唤安妮来接她出去,一边收拾杂物。

    一只考究的丝绒盒子就在茶几上。

    一定是周星祥带来的,他在家顺手牵羊,随便把哪位女眷的头面首饰取来送人。

    杏友打开盒子一看,只见是两把jīng致的琳琐cha梳,梳子上镶着银制二十年代新艺术图案,盒子里边有制造商名字:莱俪。

    杏友盖上盒子,并没有感慨万千,这是周星祥千年不变的伎俩,她现在完完全全明白了。

    有人进来。

    “看不看得见有几只手指?”

    阿利伸出手掌在杏左面前乱晃。

    杏友笑说:“十二只。”

    “安妮走不开,我来接你回家。”

    “劳驾你了。”

    阿利忽然转过头来,狰狞地说:“我应该一早占有你。”

    杏友哈哈大笑,“谢谢你的恭维。”

    “我们算不算和平分手?”

    “当然,对你的慷慨大方疏慡,我感恩不尽。”

    杏友又会得开口说话了,与阿利对谈,毫无顾忌困难。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仍然是少女,白衬衫,大蓬裙,自学校返家,才打开门,迎面碰见周星祥。

    她惊喜jiāo集的说:“星祥,我一百找你,原来你却在家里等我。”

    周星祥笑嘻嘻,“你是庄小姐?”

    “星祥,别开玩笑,元立正哭泣,还不快去哄他。”

    梦到这裹醒了,杏友出了一身油腻的冷汗,无论如何无法安睡,只得起身淋浴。

    身型比从前扎壮得多,再也穿不下四号衣,连鞋子都改穿七码,再不加以控制,就会变女泰山。

    天亮,她回到门市店,帮安妮点存货,共罗夫取制成品的时候,经过冒白烟的街道,看到卖甜圈饼小贩,却又忍不住买两只往嘴裹塞,唇上沾满白糖粉。

    看,这就是几乎名满天下的时装设计师,不事事亲力亲为,如何担当得起盛名。

    庄杏友的故事说到这里,忽然中断。

    我如常到她那实施简约主义的家去,充满期待,预备把故事写下去,管家却告诉我,庄小姐进了医院。

    “什么?”

    “庄小姐这次回来,就是为着诊治,她没同你说?”

    完全没有。

    我立刻bī管家把院址告诉我。

    管家微笑,“你明早来吧,第二天清早地出院。”

    那一日我志忑不安,碰巧日本人问候,我问山口这样诉苦:“至亲患病。qíng况严重,担心得寝食难安。”

    山口问:“是什么人?”

    “姑母。”

    “因为你像她?”

    “你怎么知道?”

    “许多侄女都似姑妈。”

    “没想到日本人渐惭也聪明起来。”

    “几时亲身来考察我们。”

    “山口,你可信山盟海誓?”

    “永不。”

    “为什么?”

    “无可能做到的事,等于欺骗。”

    我沉默。

    “你的想法也与我相同吧。”

    我又问:“直至海枯石烂呢?”

    山口困惑,“那真是好长的一段日子,我不知道,现代人不大会想这种问题吧。”

    “咄,整个身体找不到一个làng漫细胞。”

    他笑了,“天天问候一个从末见过面的女同事,与她谈海枯石烂的问题,已经十分làng漫。”

    是吗,当事人却不觉得。

    第二天清晨赶到庄家去,很少这样早外出,空气清新得很:才停好车,管家已经笑着启门。

    “庄小姐,请进来。”

    姑母坐在窗畔,jīng神还不错,便服、头发盘在头顶,用两把jīng致玲珑的cha梳作装饰。

    “昨天你来过?”

    “请问身体有何不妥?”

    她略为迟疑。

    “是眼睛吗?”

    “不,”她终于说:“是淋巴腺癌,同家母一样。”

    我睁大双眼,猷在那里,心中突感楚痛。

    她反而要安慰我:“今日医学昌明,比从前进步。”

    “是,是,”我连忙忍下眼泪,“请继续说你的故事。”

    “你还想知道什么?”

    “许多许多事。”

    “像什么?”她微笑。

    “周元立最终有否成为小提琴家?”

    “他十五岁那年赢取过柏格尼尼奖章。”

    “然后呢?”

    “十八岁自法律系毕业,一直帮他祖父打理生意。”

    “他今年多大?”

    “同你差不多年纪,廿五六岁。”

    我失笑,“我哪裹还有机会做妙龄女郎。”

    这时杏友姑母别转头去拿茶杯,我呀地一声,就是这一对发梳,这是那人迭给她的证物。

    她见我目不转睛,顺手取下,“送给你。”

    “可是,这是值得珍惜的礼物。”

    “友qíng才最珍贵。”

    “太名贵了,我不知是否应当拒绝。”

    “大人给你,你就收下好了。”

    她替我别在耳畔。

    我问:“你与元立亲厚吗?”

    她点头,“我俩无话不说。”

    “他父亲呢,他的结局如何?”

    杏友姑妈忽然问:“你会给他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我一征,“我不知道。”

    “你是小说家,你替他作出安排。”

    “但他是一个真人。”

    姑妈笑了,“他是真人?他从来不是真人。”

    我搔搔头,姑妈的措辞有点玄,我需要时间消化。

    “那么,”我跨在她面前间个不休,“你以后有无遇到合适的人?”

    姑妈抬头想一想,“我分别到翡冷翠及巴黎住过一年,学习语言。”

    我面孔上挂满问号。

    “曾经碰到过一个人。”

    “是位男爵!”

    “不不不,”她笑不可抑,“只是个普通的会计人员。”

    啊,任何写小说的人都会失望,“你俩有什么发展?”

    她摇摇头,“他至今还是我公司的会计。”

    我不置信,“庄否友的遭遇为蔑么日趋平淡?”

    她也忽然纳罕起来,“给你一说,我倒也不禁有点失望。”

    我真爱煞这位姑母,与她说话,永不觉倦,时间过得飞快,往往逗留五大小时而不自觉。

    她家里往往有最香的花,最醇的酒,最美味的食肴,以及学不完的秘诀。

    像一次我问她:“香槟佐什么菜式最适宜?”

    她大吃一惊,“香槟就是香槟,怎么可以用来送饭,bào珍天物,我一向只净饮。”

    那日下午告辞,管家送我到门口。

    她忽然说:“庄小姐,恕我冒昧多言。”

    我转过头来,“你太客气了。”

    “庄小姐,你姑妈的病qíng比你看到的严重。”

    我垂头,“我也猜到。”

    “她需要休息。”

    “我明白,以后她不叫我来,我不会自动出现。”

    “请原谅我直言。”

    我看着这忠仆,“请问,彭姑是你什么人?”

    管家意外,“庄小姐认识我姑妈?”

    “我听说过她。”

    我喏然返家。

    母亲看着我,“自修,你这阵子qíng绪上落很大。”

    “妈妈,你与杏友姑妈可是同一辈人。”

    “讲得不错。”

    “你嫁给父亲之后,生活堪称平稳舒适,无风无làng。”

    母亲转过头来,似笑非笑看看我,“今天替妈妈算命?”

    “为什么有些女子遭遇良多,最终成为传奇,而有些女于却可静静享受不为人知的幸福满足?”

    “因为我们安份守己。”

    “不,妈妈,还有其它因素。”

    母亲抬起头想一想,“是因为命运安排。”

    母亲微微笑,“笔耕那么些年,口角仍然如此天真,不知是否用来吸引更加童稚的读者。”

    圣经上说的,先知在本家,永远不获信赖,就是这个意思。

    母亲说下去:“每个孩子都受大人钟爱?一出生就注定好运厄运了。”

    “对,”我赞同,“当初,一个个都是小小女婴,受父母钟爱”“的确是,你就比杏友姑妈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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