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衿这话,说的很实在,老皇帝心中自然知道,何子衿没什么隐瞒,坦诚相告。老皇帝见她如此直率,道,“你如此聪明,难道没想到昭云这样的人于山中一住几十载,或有不得已的苦衷,或是仇家之类。”
“不用想也知道,不然,哪个大活人好好的搁山里不动弹呢。”何子衿道,“就是先时我年少时不懂,后来也懂了。可知道后怎么办呢?想到朝云师傅可能有苦衷有仇家,就从此一刀两断,再不往来?”何子衿轻叹,“不管朝云师傅如何,他待我终是有恩的。我不能那样忘恩负义。”
老皇帝笑,“朕并不是要你忘恩负义,只是,你或许不明白昭云让你来帝都之意。”
何子衿装傻,“这也不是朝云师傅让我来的,是恰好我爹跟阿念要来chūn闱,我顺道帮他给太子妃娘娘带些东西罢了。”
“你哪里明白昭云,你与他相识之时,他已是朝云道长。我与他相识时,他还是方昭云。”老皇帝道,“他出身英国公方家,以前方家老英国公有一头白láng,那头白láng,除了老英国公,无人能近身。朕彼时年轻,也去见过那láng,颇是凶bào。后来,却是被昭云驯服了。要知道,昭云与我姑丈一个脾xing,自来只喜琴棋书画,因出身武门,他只是应景的学了套方家的传家枪法,学的亦是稀松寻常,就是朕也不知,他是如何驯服那头láng的。”
何子衿黑线,郁闷道,“陛下,我好端端一人。”
“但是,你深受他的影响,你看的书,是昭云让你看的书,你开阔的眼界,是昭云指点你开阔的眼界,甚至,你还如此率真,是他保留了你的率真。不然,倘当时他不曾出手相救,你家有为人要胁,让你进宫,你进还是不进?”穆元帝问。
何子衿道,“我好歹不是个笨蛋吧,陛下。再说,我比朝云师傅还有见识呢,哪里是他给我开阔的眼界。我看的书,是在他书架子上选的,也不是他拿给我的。我时常去看他,当然也很尊敬他,可他的一些臭毛病我是不喜欢的,成天瞎讲究。还有,他不吃酱菜,我家开酱铺子的,我每天都要用酱菜下饭。要是如陛下所说,他就是神仙啦。再说,赵李两家要我进宫我就进宫啊,我舅舅也是个官儿哩。我家三姐姐嫁给我们县最显赫的人家,还是姓胡的,胡姐夫说,他家还曾巴结到承恩公府呢。这可是陛下的舅家。就是赵李两家有权有势,他也不敢鱼死网破!难道她bī我进宫我就进宫,然后,进宫争宠,报仇血恨,做朝云师傅的棋子?怎么可能啊!难道我长得像傻瓜?”皇家人实在太有想像力了。
何子衿道,“我明说了吧,朝云师傅是待我不错,可我也不能为他卖身。多傻啊,他待我不错,难道我就待他差了?世间之事,做时便不能想日后报答如何如何的。我知道陛下说的不是假话,我早就猜到,可能朝云师傅是有些不好的主意,我都已经想通了。他别说只是我师傅了,他就是我亲爹,想我为他牺牲也是发梦,没这样的事!”
“这全是他一厢qíng愿,陛下放心,我绝不会上他当的!”何子衿声音一向清脆,这会儿既急且快,抑扬顿挫,当真如珠落玉盘,动听至极。
老皇帝感叹,“当年,她也是如此。”
何子衿就不晓得要说什么了。
待老皇帝缅怀完过去,他道,“朕原以为你年岁还小,不想,就如这聪敏,也不差分毫。”
“这哪里是聪敏,我糊里糊涂的,一来帝都就得陛下召见,陛下别看我在您面前还敢说话,心里也紧张的很呢。我这些天也没少琢磨。”
“琢磨什么?”
“琢磨着,别人再要紧,也不如我要紧。”何子衿道,“我也知道,陛下不是可轻易糊弄的人。倘朝云师傅真是别有用心,那么,他既看错了陛下,也看错了我。”
何子衿说着,心里对朝云师傅也很是不满,先前屁都不放一个,害她在帝都摸不着头脑。
老皇帝笑,“小小年纪,颇有辩才。”
“不过是有什么说什么罢了。”何子衿正色道,“我不喜被人愚弄。”
老皇帝道,“朕有一事,不知当不当立太子妃?”
先时还要打她主意,转眼又说到立太子妃的国家大事……何子衿肚子里骂娘,嘴上道,“陛下,这立太子妃的事,我也不懂啊。这个,得是,礼,啊,礼部的事儿吧。”
“太后不喜太子妃,太子由此竟与太后生了嫌隙。”
何子衿立刻想起来了,道,“我倒是听人说过,不是太子殿下不想gān了么,原来是为这事啊?”想到太子妃娘娘是朝云师傅的外甥女,何子衿瞬时便明白,老皇帝这是在试探她呢,还以为她是朝云师傅的探子呢。何子衿道,“陛下总是有话不能直说,我来帝都这么久,也知道一些传闻之类的。我早说了,别人再要紧,都不如我重要。太子妃立与不立,端看了陛下。陛下非要我说,我就一句话,不立,立刻杀了她。给她个体面的结果。我劝您,别想那些两全其美的法子,我就是在民间,也听说过太子对太子妃的qíng分,当年刘秀被迫立郭氏女为后,元配yīn丽华为贵妃,其后如何?世事本就难两全,不论陛下如何做,体面些也就是了。”
何子衿说这些话,没有半点犹豫、挣扎之类的神色,她本就有些个率真,便是以老皇帝的眼力也看不出何子衿有半分伪色。
老皇帝忽然明白,她是真是这样想,故而,便如此说了。
老皇帝陡然惊醒,何子衿的xing子再如何像她,也并不是她。她可为太子妃去死,何子衿是不会在这件事qíng上付出半点的。何子衿与她,分明是两个人。
“子衿子衿,”老皇帝感慨,“这名字取得真正好。”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何子衿生怕老皇帝想到诗经里的qíng诗,立刻道,“我舅舅单名一个素字,我娘闺名里是一个青字。我爹总喜欢读诗啊啥的,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老皇帝了然一笑,道,“倘朕对你有别个意思,要你进宫也只是一句话的事罢了。何需这般紧张。”
“陛下是个圣明人,什么能瞒得过您呢。”何子衿在戴高帽拍马屁上颇有一手,她觉着自己可以改名为马屁小能手了。
老皇子问,“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很好。”何子衿斩钉截铁。
“那就好,你去吧。”老皇帝未再留人,打发何子衿去了。
虽然她不是她,老皇帝还是希望,有这样明媚xing子的女孩子,能过得好。
何子衿心有余悸的跟着内侍离开昭德殿,昭德殿外是宏阔的由汉白玉铺就的广场,听说新年到来之际,宫内祭典便在此地举行。何子衿可以想像那种壮观庄严,那种皇权在上的气概,是多么的激dàng人心。以至于连朝云师傅这样的人,离开权力中枢多年,都想要在此地翻覆天地。
哎,能帮的,她都帮了。至于效果如果,她就不知道了。
就如同她对老皇帝所说,朝云师傅再好,她也不会为了朝云师傅牺牲自己。
一阵暖chūn的微风拂来,何子衿拢一拢鬓间细发,快步离开宫闱。
自此之后,何子衿再未见过这位始终待她不错的老皇帝。
何子衿偶有进宫侍弄花糙,何家对此事也都熟了,故而,现下早就放下心来。
不过,何子衿一回家,还是受到何老娘的热qíng招呼,何老娘也是鲜少这般热qíng滴,以前是出自对皇宫的畏惧,关心自家丫头片子,生怕去宫里会有不妥当。后来何子衿去过好几句,何老娘也就适应了此事,恢复了往日模样,不再一惊一乍的了。可今天,何子衿一回来,何老娘就招呼余嬷嬷来给何子衿端茶倒水,而且,还是蜜水哩。喝完蜜水,余嬷嬷又端来一碟糕,何老娘笑眯眯地,“快尝尝,这是帝都最有名的糕点铺子八方斋霜糖柿饼和金丝蜜枣。”
何子衿道,“没说让你少吃甜的么。”何老娘越老越家吃甜食,何子衿经常说她。还有,这一看就不是她喜欢的,她根本不喜欢吃太甜的,她喜欢的是八方斋的玫瑰团糕。
何老娘笑眯眯的模样,“傻丫头,这是给你买的,我不吃。”
何子衿拿个不太甜的柿饼吃了,何老娘拈了个蜜枣,也招呼沈氏一道吃,沈氏笑,“我不大爱吃甜的,嬷嬷也吃些。”余嬷嬷一辈子跟着何老娘,何家都当余嬷嬷半个长辈。
余嬷嬷不愧何老娘的贴心人,也拿了个蜜枣吃,何老娘还道,“这上了年岁,吃别的没味儿,也就吃个甜的有些味儿。”
何子衿道,“那也得适量,不要吃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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