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荼蘼_亦舒【完结】(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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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去的一笔勾销,真的可以吗?

    我说:“让我想一想。”我转头走。

    “你不要看看你的照片?”

    “有什么好看?”我说,“对牢镜子不就可以看个够。”

    “那当初为什么接受拍照的邀请。”

    “因为你,”我坦白,“你使我觉得不可抗拒。”

    “这么说来,你不讨厌我。”他苦苦追究。

    这便是痛苦的泉源。

    倒霉的左文思,本来他是自由自在,快快乐乐的一个人,爱发脾气便发个够,孤傲任xing,也可以美其名为独特的气质,但如今他跑来土瓜湾一座工厂大厦等一个不敢与任何人发生感qíng的女人。

    他今年运气不佳。

    “不,我很喜欢你,”我说,“我觉得人同人的关系应适可而止。”

    “你怕。”

    “是,”我说,“怕得要死。”

    他笑了。

    他拉着我,我们在拥挤街道上肩并肩走路,人群把我们bī为qíng侣。

    我也不知道要跟他走到什么地方,但觉身边有个人,而那个人又那么喜欢我,真有踏实的安全感。

    我双眼润湿,鼻子都几乎红起来。

    他叫我上一部小小跑车,挤在一起坐。这部跑车像只小动物,呼着气喘息着,载着我们向前开出去。

    我们来到近郊,他住在四层楼那种房子的顶楼,带我上去,开了锁,房子很普通,并没有室内装修杂志上的样板住宅,但很舒服。

    “什么?”我问,“没有镀金水龙头吗?”

    “你不要再淘气或是故作诙谐,在我面前,没有这样的必要。

    听他这样说,我只好安静下来。

    他这层公寓最独特之处,便是书房的半扇屋顶是玻璃天窗,室内可温暖如chūn,我坐观星象。

    墨蓝的天空上洒满银星星,像天文馆中所见一模一样。

    好地方,毫无疑问。

    我们两人都非常拘谨,不知如何开始。

    应当先吃吃饭?抑或听听音乐?

    还是什么都不必理会,先拥抱接吻?

    我们犹如那种穿着校服的小qíng人,一派无知。

    我看着文思,文思看着我,面面相觑,我忽然笑了。

    我说:“男女独处一室,也不一定要睡觉。”

    “可是现在如果不建议睡觉,仿佛嫌对方不够吸引力似的。”他也笑。

    我更加合不拢嘴,“而且不睡觉,跑上来gān什么呢?”

    文思摇头,“真是现代人的悲剧。”

    我把头埋在臂弯内,笑得透不过气来。

    多少次,为着似乎应当这么做,或是人人都是这么做,便也急急地做。

    “听听音乐吧,我有些非常轻以及不费神的音乐。”他开着音响设备。

    “有无吃的东西?”我说。

    “你是我所认识的女人中,最爱吃的。”左文思用手点点我的鼻子。

    我皱皱鼻子。

    “我给你看我帮你设计的衣服。”

    “我,抑是曹氏?”

    “你,谁关心曹氏。”他笑道。

    “单为我一人?”

    “是的。”

    我忍不住跟他进房间。“女人,女人就是这样走进男人的房间。”

    那是工作间,挂着许多衣服,色彩缤纷。

    “为我做的?”我不置信。

    “为你做的。”他轻轻地说。

    全部用柔软的鲸皮,全是不切实际的颜色:浅紫、浅灰、粉红、嫩huáng。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采用黑白以外的颜色。”

    “但……鲸皮。”我轻轻抚摸着。

    “是,我喜欢这料子,”他兴奋地说,“你看,多么美,然而最不经穿,一下子便脏了。觉不觉得悲凉?”

    我不出声。为我,真是的,为了什么?为什么?

    “穿来看看。”

    我忍不住去换上一件,那件小小黑色的背心上布满星状的小水钻,紫色的大裙子,皮质柔轻得似布料般,加上垫着肩的窄腰小外套,标致得不可置信。

    款式并不算挺新式,但组合得非常làng漫,令我感觉如公主。

    文思说:“这是给你穿的,不是去参展的。”

    “脏了怎么办?”我仿徨地问。

    “脏就是脏,当它是粗布裤穿。”

    “太任xing了。”

    “根本时装是任xing的,”文思微笑,“你想想,汽车才四万块钱一辆,可是一件好一点的侯斯顿呢大衣往往也要这个价钱。公寓三十万一层,芬蒂皮大衣也一样,有什么好说呢。”

    “我同你买它们下来,我实在不舍得脱掉。”

    “这里还有其他的款式,还配了毛衣围巾之类,全是平日上班可以穿着的。”他说,“还有这一件,这一件是陪我吃饭时用的。”

    我笑,心头发涩,鼻子一阵酸,人怔怔地坐下。

    隔半晌又说:“我同你买下它们。”

    “非卖品,”他说,“况且,”他傲然说,“你买不起。”

    “嘿。”我只好苦笑。

    “一共七套,够你日常穿着。”

    “谢谢你。”

    “一声谢就够了?”他凑向前来,“这些日子来,我为你绞尽脑汁,此刻还有人拿着我设计的样子在替你赶制手织毛衣。”

    “你要我怎么办?”我假装吃惊地退后一步,“以身相许?”我用手jiāo叉护着胸前,虚伪地以弱女子的口吻说:“我……是纯洁的。”

    “你这个人。”他哈哈大笑,随即又皱眉头,“现在女人太流行以身相许,不算一回事,不不,我要求不止这样。”

    “别贪心,”我一本正经地说,“得到ròu体就算了,有势不可盛气凌人。”

    他递过来一杯白酒,我们笑也笑得累了,于是一饮而尽。

    “我还是谢谢你。”

    这时猛然一抬头,才发现他把我的照片,全镶了镜框,都挂在墙上,置案头上,压在玻璃板下……无处不在。

    而在照片中,我有一双冷冷的眼睛,不置信地望着整个世界,嘴角的笑意却是诚恳的。

    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

    我的嘴唇略为哆嗦一下。

    “你终于看到了,”文思轻说,“这些照片已经往纽约去了。”

    我不敢抬起头来。

    霎时间我变得万分矜贵,因为被爱的女人永远是矜贵的。

    要我如何报答他呢。我只有身体,我没有心。许久许久之前,我的胸膛已经空dàngdàng,成为一颗空心菜。

    我们俩默默坐在小室中,不发一言。

    我摸着裙子,在它上面划暗纹。

    与男人独处一室,毫不讳言,经验丰富。相信文思也是身经百战的人物,但今夜我真是发昏,他也大失水准。

    相对无言,心头有种酸涩的感觉。

    不谈过去是不可能的,过去亦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倘若他问“是什么令你踌躇”或是“那次的伤痕真的那么深”,我还不是要向他jiāo代,而我最恨解释。

    他并没有问,所以两人一直维持沉默,面前似有一幢无形的墙壁阻住。

    门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响得真不是时候,文思并不打算去开门,他没有站起来,这人当然不会是来找我的,所以我亦并不关心。

    门铃续响几声,我无法装没听见,向他看去,他亦无法没有表示。

    但刚在他站起来的时候,大门处——响起来,分明按铃的人持锁匙,在开门进来。

    可怕,这会是谁。

    谁会把门匙jiāo给另外一个人。

    门开处我与文思同时怔住。

    进来的是那幕淑东小姐。

    她换了衣服,穿着黑色的窄身裙子,黑色丝袜与高跟鞋,整个人包在黑色之中,有她的一股哀艳与神秘,面孔仍然细致地浓妆着。

    三个人面面相觑,最尴尬的自然是我。

    淑东小姐张大嘴,她向文思说:“我,我以为你不在。”

    文思恼恨,额角的青筋都露出来,“既然以为我不在,你还开门进来gān什么?你为什么不可给我一点自由?”他握紧拳头,qíng形可怖。

    “我……”淑东退后一步。

    我抓起手袋说:“我要走了。”

    夹在这两个人当中,什么好处都没有,迟早不知左颊还是右颊要挨一巴掌的了,避之则吉。

    我匆匆走过去,文思一把拉住我,“不许走,韵娜,你不许走。”

    我拍拍他的手臂膀,“镇静点,左文思,请你控制你自己,我不方便留下来。”

    “那么我走。”淑东说。

    “你,你破坏一切,然后一走了之。”文思指着她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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