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荼蘼_亦舒【完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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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这么一说又提醒我。

    姬娜口中不语,手却转动另一只手上戴着的护腕。

    “多多享受。”

    我抬头看姬娜,“在这个城市里,是否每人都知道每个人的事?”

    “你害怕?”姬娜问,“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我低头,“我并不怕,我只觉得累。”

    她担心,“那还不如不回来的好,我以为你早忘记了,别人不忘记不要紧,至要紧你自己忘记。”

    “谁说不是?”我说,“我也以为可以忘记。”

    “有什么风声?”姬娜问。

    “那日,我仿佛看见他。”

    姬娜笑:“人海茫茫,哪里有这么巧?”

    “真的,”我苍白地说,“我吓得什么似的,如惊弓之鸟,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

    姬娜不便发表意见,静静地听。

    “我的反应如此qiáng烈,才吓怕自己。”我说。

    “已七年了,七年跟一个世纪没有分别。”姬娜挥舞着双手,“你还有伤痕?”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

    姬娜同qíng地看着我,“难道还要第二次出走?”

    “这次回来,是因为父母,叫他们一趟趟往外国跑,真不忍心,决意陪他们一段日子。”我用手捧着头,“我已够令他们羞愧。”

    “听你的话,像是犯过什么弥天大罪似的,”姬娜的笑容也勉qiáng起来,“快别说下去了。”

    “唔。”我点点头。

    “左文思这个人怎么样?”

    “他很有艺术家气质,与他很谈得来,说起时装,他可以滔滔不绝,说到别的就带三分羞涩,这样的男人,应该配纯洁的女子。”

    姬娜作掩嘴葫芦,“啊嘿,你几时学得文艺腔?你听过所顿与峨摩拉的故事?那两个城里找不出一个义人,在这城里什么地方去找纯洁的人?”

    母亲探头出来,“两个人叽叽咕咕说什么?”

    我吓得跳起来,姬娜更加笑不可抑。

    我心茫然,就像我俩念中学时,两个人关在房内上天入地无所不谈直至天亮,直至母亲前来gān涉为止。

    姬娜与以前一样,而我却永远不能恢复那时候的自己。

    姬娜稍后就走了。

第三章

    我一个人坐在房内。

    时光大幅大幅地跳跃回去,也是一个这样的秋季,刚毕业,做了新旗袍穿身上充大人,一日自外头回来,看见书房内有人——

    “韵儿,”母亲在现实世界里叫,“出来吃饭。”

    我这才发觉自己出了一额的冷汗,连忙用手拂掉。

    是他。

    他不置信地朝我看,“你?”他说:“你是小韵?啊哈,真不相信你是小韵,看着你出生,一团粉红色的ròu,真想不认老也不行了。”

    妈妈推门进来,“韵儿,怎么叫你不应?”

    “来了,”我回过神来,“来了。”

    饭后陪父母看电视,思cháo再也没有游dàng。

    第二日照常上班,比往日更苍白,没有人看见的时候,我嘴角永远下垂。

    谁人独自流落在荒岛上还会傻笑?笑是笑给别人看的。

    过了十八岁,谁还会为一朵云一阵风一枝玫瑰一句絮语而笑。

    都是牙膏筒里的假笑,适当的时候挤一些出来应用。

    牢骚同笑脸也一样,时不时要发一发,否则别人以为阁下对生活太满意,未免沦为老土,故此千万记得要抱怨数句。

    只有叹息声不由控制,一下子泄露心中之意。

    小老板见我进门,便说:“左文思找过你。”

    “找我做什么?”我问,“电话是你听的?”

    “他约你吃饭,”他说,“你马上去,这也是公事,我希望他能帮我设计。”

    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我?

    “不不,我一点把握也没有——”

    “韵娜,你也太老实了,谁对什么有把握呢,谈生意谈生意,可见得谈谈就成功了,谁要你担保?”

    “台子上一大堆功夫要做。”我没好气。

    “那么做完马上去。”

    “你怎么同他聊起来?”

    “我们本来是认识的。”

    “我同他提一提。”我说。

    “表qíng要迫切点。”

    我只好笑。

    老式的办公室有老式的好处,jī犬相闻,不愁寂寞,但专心要写一点东西的话,真要有点定力才行。

    我咬着笔,正想写一篇预算。

    那边尹姑娘接了个电话,明显是男友打来的,马上用手支着腮,娇不胜力,“唔,不知道……你说呢……”

    我也接过这样的电话。我的思cháo飞出去老远。“小韵?听说你喜欢吃大闸蟹,并喝杯莫停作陪。少女不应有老太太的口味,不过我订了十只最大的肥蟹,今晚出来如何?滕伯母?她在巴黎购置新装,每次都要亲自去,因有一爿店开着,当然不赚钱,不过是有个去处给她过日神,喂,到底出来不出来?”

    我暗自出神。

    “王小姐二号线。”外边叫。

    “啊。”我连忙接电话。

    “我是左文思。”

    “是,”我问,“怎么样?”

    “今天出来拍照。小杨都准备好了。”

    “我在上班。”我提醒他,“而且上次说好星期天的。”

    “下班后?”

    “累得眼袋发黑,有什么好拍。”

    “不要紧,憔悴有憔悴之美。”

    我从来没美过。

    “已经答应好我,你可不能出尔反尔。”

    他真有办法。

    “我可以早一小时下班,不过,你要答应曹小开,替他设计运动服。”我说。

    “这曹某真死心不息,好,我替你想想。”左文思说。

    “真的?那我三点可以出来。”

    他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我松一口气,但愿下次左不要叫我拍照。我并不美,而且根本不上照。

    就算准时赴约,他也永远说他已等了很久。

    “谁相信。”我说道。

    “你瞧这胡髭,”他指指下巴,“都是等你的时候长出来的。”

    他一向会说话。

    那是著名的。

    我下楼去见左文思的时候,他倒真的已经等了很久。

    三点钟我接了一个电话,说公事说足二十分钟,再收拾一下,共花掉半小时。

    但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双手cha在袋中,微笑地看住我。

    真叫人心软。

    天还是灰暗,下毛毛雨,混着工业区飘浮着的煤灰,脏得离奇。

    不过他的姿势一点也不像站在小贩摆摊与工友出入的地方,他像站在初chūn的巴黎,在狄拉贝路的咖啡站外。

    他说:“你看上去很好。”

    “我今天穿了新衣。”

    “漂亮的裙子。拉夫罗兰?”左文思说。

    “是。”我说,“姬娜借给我的。”

    “你应该穿我设计的衣服。我们走吧。”他拨一拨我的头发,“头发若留得长些更好。”

    “男人总喜欢女人留长头发,一种原始,毫无意识的喜爱,因为长发牵绊,不利于女人,使女人看上去柔弱,他们高兴了。”

    左文思深深看我一眼,“你太敏感,且疑心太重。”

    我知道。

    以前我不是这样的。

    我问:“你也设计运动装吗?”

    左文思说:“并不,所以拒绝,但曹氏接的都是运动衣订单。”

    “愿意帮忙?”我说。

    “在公事上,我并不是一个可爱的人,”左文思说,“我相当jīng明,不易相处。”

    “私底下呢?”

    “你那么聪明,相信已看穿了我的真面目。”他低着头说。

    许久之前,我喜欢观察人的心意,但现在,人家说什么,我愿意听什么。

    我并没有看穿左文思的真面目。我不再有兴趣。

    我说:“我只知道你喜欢我,认为我够资格为你的时装充模特儿。”

    他转头看我一眼,微笑。

    小杨的影室陈设很伟大,看得出落足本钱,这年头做生意讲装璜。

    他有化妆师,把我头发往脑后一勒,开始替我画大花脸。

    画完之后,我一看镜子,吓一跳。

    像等待毒品救急的瘾君子。

    我问:“眼窝真要如此深,嘴唇要这么浅?”

    他们把我头发统统束起,移向一旁,然后使马尾巴开花,像喷泉似洒开。

    左文思问:“如何?”

    “像一只用破了的稻糙人。”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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