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然后加重语气,“看看人家,再看看你,感qíng谈不成,朋友都不做了?连送都不送一下,你好意思吗你!”
薛定笑了。
站在二楼,他能够清楚看到,她周遭的确有成双成对来来往往的人,可三点钟方向并没有qíng侣在亲亲我我,九点钟方向也没有男女搂搂抱抱,她身边经过的是两个中年大汉,哪来什么手牵手的nüè狗人员?
她有些气闷,“你还笑!”
薛定就倚在栏杆上,目不转睛看着她。人群里来来往往无数色彩,唯有她这抹素净的白色是他眼中的浓墨重彩。
他说:“感qíng谈不成,朋友还是要做的。只是目前谁都没放下谁,送别这种事,当免责免吧。”
万一他舍不得她走呢。
万一她看他有所松动,死缠烂打不走了呢?
祝清晨站在大厅里没说话,片刻后,轻笑一声,“做朋友?”
这辈子除了男女朋友,他休想和她有第二种关系。
正yù再说点什么,大厅里忽然响起了登机广播,与此同时,手机那一头也传来延迟了一点的广播声音,与她这边一模一样。
祝清晨一愣,猛地抬头四顾,“你在机场?”
薛定暗骂一声,倏地挂了电话。他看见祝清晨握着手机,飞快地朝四周环视,微张着嘴,又是迷茫又是惊讶。
心下一凛,立马侧身躲在肯德基的招牌后面,白胡子老爷爷恰好挡住他的身形。
下一秒,手机又震动起来。
他掐断了,她又打过来。掐断了,再打。仿佛他不接起来,她就会一直打下去。
薛定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接起来了。
那女人只问了一句:“你来机场了?”
“……”他说不出话,只定定地从招牌后头去看她。
却见大厅中央,祝清晨站在人cháo里忽然笑了,笑得极为灿烂。
她一手拿着手机凑在耳边,一手漫无目的地在空中挥了挥。然后整个人原地转了一圈,冲着四面八方都挥了几下。
也不知道冲谁乐呵。
“你来了就好。”她是真心诚意笑出来了,满眼睛满鼻子都是喜悦,“我要过安检了,再见,薛定。”
声音里也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愉快劲头。
他这才明白,刚才她在朝他挥手作别。
周围的人朝她投去讶异的目光,她却浑然未决,只是低下头,收回手,唇角弯弯,对他说着再见。
“你看见了吧?”她轻轻地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我知道,你肯定看见了。”
他的心在刹那间四分五裂,像是除夕夜里她亲眼目睹的烟花盛况,从某一个点炸裂开来,被浓墨重彩的qíng绪点缀得五彩斑斓,一瞬间颠覆了原本的平静。
走过许多路,见过许多人。
却从没谁像她这样,孤勇时分如烈xing的láng,一旦陷入感qíng里,又成了个柔软可爱的小姑娘。
从没有谁像她这样,叫他忍不住笑,又忍不住心酸。
忍不住拒绝她、推开她,却又忍不住再三靠近她。
祝清晨,再见。
他看她良久,慢慢地说出两个字:“珍重。”
然后便一直立于栏杆后,直到她走向安检口,接受安检,最后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即便看不见了,他也还是站在那没动。
与她相识不足一年,却道别了三次。
第一次,他在以色列机场看她离开,她飞扬跋扈回头朝他喊:“你可别死了啊,薛定!”
第二次,她站在沧县汽车站送别他,他在大巴上侧头看去,她站在窗户下面举起相机,那样慎重地想要拍下他的模样。
相机后只露出一只漆黑透亮的眼,当中蕴着难以忽视的泪光。
第三次,在北京。
在当下。
在此刻。
薛定低头看着依旧人来人往的大厅,机场这地方,从来不缺人,三更半夜有乘坐夜航的人,青天白日更是摩肩接踵。
大家都井然有序忙碌着。
一切照旧,和任何一天、任何一刻都没有什么不同。
可只有他知道,这人群里已然没有他留恋的那一个。
他深爱着的,扎根于心的,就要飞走了。
*
三日后,薛定又一次出现在首都国际机场。
只是这一次,即将远行的是他自己。
本来只是去敬老院里和老太太道别,偏她絮絮叨叨,一路追来了机场,非要送送她。
一同来的还有刘学英。
两人站在机场大厅,谁也不肯离开。
这还是头一回享受被家人送别的待遇,从前薛定嫌麻烦,基本上都不会提前告知她们自己的行程,一个人拎着行李就走,无拘无束。
薛定对老太太笑言:“过年连家都不回的人,这会儿倒来送我……我告诉您,太晚了,我受伤的心已经没法愈合了。”
老太太瞪他一眼,“别蹬鼻子上脸啊,我也是七老八十的人了,能亲自来送你,你可知足吧你!”
末了还是微不可察地叹口气。
“人活一辈子,到我这个岁数,也已经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等断气了。也不知道还能看你多久,你就是一年回来一次,我怕也见不了你几面了……”
薛定心头一凉,像是钝刀子割ròu似的。
“您这么豁达的人,怎么也说这种话……”
老太太仰头看他,轻轻握住他的手,拍了拍手背,“是啊,我这么豁达的人,怎么到这当头了,反倒认怂了呢?”
她自己也笑了,像是有些难为qíng,咳嗽两声,“反正我豁达了一辈子,这都到人生最后一程了,就稍微放纵一下吧!”
祖孙俩一起笑了。
可薛定笑得眼底发热,老太太也笑得眼眶泛红。
她是打小看着这孩子长大的,虽然严厉,对他要求颇多,但打从心眼里疼爱他。
她算文化圈子里的人,自然成天读些经典,动辄发表几篇寻常人看不懂的文章。老头子是搞科学研究的,不吃她这一套,常说文人酸了吧唧的,成天咬文嚼字,忒烦人。
可这小孙子倒好,自小就守在书房里,她写东西,他就在一旁捣鼓她的那堆书。
偶尔她心血来cháo,念上一两句,他就一脸认真跟着她念。
后来她看出这孩子的天赋,索xing把他当成半个孙子,半个弟子,这般督促着开始读书认字。
薛定悟xing高,对文字还挺敏锐。
可对文字敏锐的人,也都有一颗敏感的心,重感qíng,容易放不下。
她是,他也是。
老头子走的时候,她表面上像是从容镇定,没什么大碍,可要真是全然看开,也不至于把自己闷在敬老院里足不出户,只闷头看书了。
老太太挥挥手,“成啦,你走吧,我也就是想看看你。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别叫我一把年纪了还替你担心。”
她说这话时,垂下了眼,有些感伤。
老头子走后,她最牵挂的就是儿子和孙子了。
可儿子远在黑非的大使馆,环境恶劣;孙子又成天在硝烟里奔波,身处险境。
她是教书匠,教了一辈子圣贤书,没得在课上叫人保家卫国做贡献,回到家里却不让自个儿人去以身犯险。这不成,她过不了自己这关。
可眼睁睁看着这家伙一次一次踏上未知的命运……
老太太心头有些痛。
去年一整年,她的风湿越发厉害了,脑筋也不大灵光,她能感觉到岁月在风gān她的jīng神与ròu体。大概也是因为意识到岁月不饶人,所以这次才执意要来送送孙子。
怕再不多看两眼,将来老眼昏花,瞧不真切了。
又或者往悲观了说,指不定哪天人都没了。
薛定又如何不知她的心思?
反手握住老太太的手,他低声劝慰:“您别说我,我年纪轻轻,哪怕风餐露宿都没问题。可您呢?别的我倒也不怕,就怕您爱逞能,不把自己当老年人看待。我还记得去年过年的时候,您搭着板凳爬得老高,伸手去够柜子顶上的鞋盒……”
他也不把话说全,就这么斜眼看着老太太,“再有下次,您看我回来怎么挤兑您!就算我不孝好了,我也得把话跟您掰扯清楚。”
老太太哈哈笑起来,慡朗至极,“成,成!那我可等你回来跟我掰扯了!”
感伤的气氛总算被冲淡了些。
刘学英与儿子就没有老太太和他那么亲了,可爱他的心也丝毫不必比老太太少本分。
仰头看着儿子,半天才说:“你是个闷葫芦,有事总憋在心里。妈也不会跟你谈心,嘴拙,也不是那么细腻的人。但妈希望你知道,不管在外面遇到什么事,只要你想说,一通电话,我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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