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是外国人,司机用英语问她上哪。
祝清晨回答说医院。
车开一路,沿途街景都很熟悉。
一家已然关门的花店, 房檐下挂着不知名的粉色小花,看着像是玛格丽特,那种只开一季, 然后枯死, 再也无法存活的花。
24小时便利店内灯火通明,穿红色制服的店员站在收银台后打着呵欠, 守着一炉子灯光明亮的热狗, 百无聊赖地等待着又一个不眠的夜。
一条浅huáng色的流làng狗从街边钻出来,跟在出租车后跑了好长一段路,叫得凶神恶煞。
……
耶路撒冷的医院, 她已去过好多次, 次次都是因为薛定。
也因此, 这一路风光早已看了个遍。
不认识他时,她就站在玻璃窗外看着护士替已然昏厥的他取出飞机碎片, 一针一线fèng合伤口。那时候她忍不住想,是何种jīng神支撑着那个男人,不顾机毁人亡的可能xing,飞身扑去, 救起与自己素不相识的异国孩童?
后来他在耶路撒冷的小学门外带伤扑向恐/怖/分/子,险些被土制/炸/弹炸死当场。
他的伤口被人死命攻击,因痛跪倒在地,白T恤上血迹斑斑。
她载他上医院,陪他换药,看着护士拆下纱布,露出伤痕累累的背,新伤旧伤,每一道都触目惊心。
祝清晨没问过他的伤都是如何来的,就连在一起后,她与他相拥而眠、赤诚相见时,也不曾开口问起。
夜里她攀紧他的背,会忍不住轻轻摩挲那些伤痕。
像是山丘一般轻微凸起,永远横亘在他的生命里。
不是不好奇。
不是不心疼。
只是因为深知他的职业原本就具备的危险xing,那些都是无可避免的,他冲锋在前,又怎么可能不经历那些动魄惊心?
但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祝清晨也不例外。
她不去想,不去碰,仿佛这样两人就仍是一对普普通通处于热恋中的qíng侣,只不过身在异国,做着比较特殊的职业。
然而坐在车后座,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一颗心还是沉入谷底。
祝清晨用英语问师傅:“你知道昨天中/央/广/场的罢/工/游/行吗?”
师傅点头,“知道。”
“了解具体状况吗?”
师傅又点头,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看出她询问的神色后,抿了抿唇,有些严肃,“起初我们以为是底层工人的罢/工游/行,要求政/府涨工资。结果后来广场上聚集了好几万人,从和平游/行突然上升为肢体冲突。”
有几十人早就预备好了汽/油/弹,照着人群砸过去,然后又袭击防/bào/警/察,将沿途的汽车也点燃了,场面一片混乱。
祝清晨攥紧了拳头,问:“有伤亡吗?”
师傅点头,“有。听说死了十三人,受伤的就太多了,我记不住数目。”
一股郁气从心底升腾而起,点燃她的神经。
薛定受伤了,瞒着不说,还一再撒谎。
她不知道自己是愤怒多一点,还是担心多一点,几乎在看见阳台上枯萎的蝴蝶花时,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以为自己已经全然接受了他的职业,了解潜在的所有威胁,也没什么可顾虑的了。但在知道他说谎的那一刻,她才忽然察觉到内心巨大的恐慌。
怕他伤,怕他死,怕他发生意外时,她在另一座城市愉快地度假。
祝清晨再也没有开过口,就这么直挺挺坐在后座,直到出租车停在医院门口。
她付了钱,道谢,推门下车。
夜色沉沉,一如她重若千钧的心。
*
医院,又是医院。
祝清晨恨死这个地方了,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
小时候,祝山海总是把姜瑜揍得鼻青脸肿,每当她放学回家,发现母亲不在,又不知上哪去找。
邻居就站在院子里一脸同qíng地看着她,说:“清晨啊,先来张阿姨家吃饭吧,你妈妈会晚点回来。”
她问:“我妈妈去哪了?”
邻居起先会支支吾吾,最后才说:“你爸妈有了点口角,你妈妈说她不小心摔了,上医院包扎伤口去了。”
祝清晨顾不上吃饭,径直找上医院。
姜瑜在治疗室里,若不是被打狠了,一般也不会去医院。
因此,但凡祝清晨找去那里,总会看见母亲鼻青脸肿、血迹斑斑的模样。最严重的一次,姜瑜被打掉了两颗牙齿,嘴角撕裂。
她不解地站在那里,眼眶一红,问姜瑜:“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小孩子总是轻信于人,邻居说母亲是不小心摔了,她也就信了。
她觉得姜瑜真笨,比她还要笨。
后来祝清晨长大些了,但凡回家发现姜瑜不在,只要邻居一个眼神,她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径直去医院。
只是到了一定年纪,渐渐开始懂得所谓的“不小心摔了”是什么意思。
姜瑜的借口谁也骗不过,只骗得过她自己。
祝清晨深恶痛绝医院这地方。
那刺眼的一片白,难闻的消毒水味,和来来往往绝不可能称作是面带喜色的人群,都叫人打从心底里抗拒又反感。
可她还是来了。
站在前台问薛定的信息,护士查了电脑里的病患资料,又检查她的证件,要她登记。
祝清晨一一照做,一颗心却愈加不耐。
几乎是重重搁下笔,她快步朝电梯走去。
护士说薛定在七楼,712病房。
站在空无一人的宽敞电梯里,她抬头,看着右手边的楼层列表。
每一层对应的数字之后,都用希伯来语和英文写着科室名称。
二楼是儿科。
三楼是呼吸科。
……
而七楼,在那醒目的数字之后,紧跟着她能看懂的红色字体:Burment。
烧伤科。
眼前几乎清楚浮现出他纵身一跃,从机下救人的场景,飞机坠毁的巨大声响撼天动地,而她看见他在火光中扑倒在gān糙垛上,一动不动。
那时候,她在想什么?
祝清晨盯着那个鲜红的字体,慢慢记起来了,那时候她以为他死了。
*
病房里很安静。
雪白一片的墙,雪白一片的chuáng,头顶的白炽灯安静温柔,洒向一室的依然是雪白的光。医院这地方,总叫人联想到天堂。
似乎天堂就是这个模样。
薛定自接了祝清晨的电话后,就有些坐立不安的。
他拿了本书——书是乔恺昨天在他住院后拿来的。可低头翻了几页,他愣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祝清晨问明他在医院后,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径直挂了电话。
可他知道,她一定会来找他。
见到她了,又该说些什么?
薛定坐在chuáng上,因背部有伤,连倚靠在枕头上都得侧着身,只能用完好无损的左肩。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急促,带着坚定的意味。
他下意识合上书,侧过头去。
门上的玻璃窗后已然出现祝清晨的身影。
她推门而入,松手,任由那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合上。而她就站在原地,隔着几米远的距离一动不动看着他,手里抱着一盆……已然枯死的蝴蝶花。
薛定的视线落在那花盆上时,停顿片刻,握着手里的书,再对上她的视线,喉咙一时间有些发紧。
“……回来了?”他扯出一抹笑意,想让自己显得从容不迫些。
祝清晨看他片刻,视线落在他未穿衣服却被绷带缠得严实的上身上,又看见右肩处渗血的白色纱布。
下巴上有了青色的胡茬。
左边面颊上有一道擦伤,暗红色,横亘在原本英俊的侧脸上。
她注意到,他的坐姿有些别扭,右肩根本不敢靠在枕头上。
原以为这颗心已经沉入谷底,却没想到是个无底dòng。
还能继续下沉。
怒意积蓄到整个身体都沉重起来。
可怒到极致,反而不显,她就站在门口,开门见山问chuáng上的人:“不是在家吗?”
“……”薛定未答,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昨晚问你,你说在家。今晚问你,你还是在家。薛定,你的家在医院吗?”
“问你报道顺利吗,你说顺利。”
“问你冲突激烈吗,你说一般。”
“我让你看看我的蝴蝶花,你说还活着,没死。”
祝清晨一字一句陈述着两人的对白,抬手给他看那盆gān枯到了无生机的花,手一松,塑料花盆咚的一声砸在地上,泥土因失去水分,像是流沙一样散落在地。
“还活着吗?”
“你看着我,再说一遍,它是死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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