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过后,四人坐在沙发上。
监制递给他们一人一份节目流程,由吴导亲自解说。
这期节目主要是让嘉宾们带领观众,走进战火与硝烟里,把战争的残酷展示给大家,同时请来了新华社驻以色列的战地记者为大家讲述在枪林弹雨里报道新闻是一种怎样的经历。
薛定一顿,问吴导:“要是想拍摄战争场景,恐怕去叙利亚更合适。以色列虽然常有冲突,但并没有大型战争。”
吴导哈哈一笑,“就因为这里没有真的战场,我们才选在这,毕竟战争是个可怕的事儿,涉及人身安全,我们可不敢真的去战场上录节目。就算我们不怕死,也得顾及着一堆大少爷姑奶奶们,他们要是损了一根毫毛,我们一回国,恐怕就要接受粉丝的宣战。”
一整期节目里,有薛定和乔恺的内容其实并不多,基本是小花和小鲜ròu们都在前奏热身完毕后,主持人才会请出两人。
节目组已经在老城外的空地上搭起了各种设备,模拟战争时候的场景,比如枪声、pào火,当然,为了避免发生安全事故,并没有荷枪实弹,都是虚的。
吴导说:“我们请了专门的工作人员,扮演全副武装的士兵,持枪上阵,模拟两军对垒的场景。四位明星们会跟在你们身后,你们一行六人组成记者小分队,完成在战地拍摄的任务。”
李监制cha了一句:“吴导,您之前说分成两队比较好,分头拍摄,两队任务不同,安排的困难也不同。”
吴导点头,看了眼流程单,“对,是两队。”
薛定也在流程单,基本上这个真人秀与拍戏无异。
从明星们的互动,到他和乔恺发布命令时的台词,从每个人会遭遇的危险,到如何解除危险的设定,早已巨细靡遗安排好。
看着看着,他眼神一顿,伸手指着某处,“……冉余函被恐怖分子劫持,薛队不顾安危,亲自上前营救,一脚踢走恐怖分子手里的枪,将冉余函抱起,借住凌东的掩护,离开现场。”
吴导点头,笑容亲切,“有什么问题吗?”
薛定问:“这个薛队,是我?”
吴导再点头,“是的,是您。”
薛定和乔恺对视一眼,搁下节目单,说:“吴导,您可能对我们的职业有什么误会,我们是记者,虽然在战地,但也只是记者。冲上去救人这种事,是警/察gān的,是部队的任务,我们通常不gān这事。”
吴导说:“当然当然,这个我们理解。但是毕竟这是一档综艺节目,要在短时间内呈现出最吸引人的内容来,在安排上就会比较有戏剧xing。”
他看了李监制一眼。
李监制是个年轻女孩子,gān净补充说:“虽然你们只是记者,但是身在战地,肯定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危险场景。”
大概是看出薛定的主导权,她着重看向薛定,问:“比如您的同事在战争里被抓走,您肯定会冲上去营救,对吧?如果您看见有人在您面前中枪,您也一定会上前去帮他,对吗?”
薛定顿了顿,说:“我不会。”
吴导:“……”
李监制:“……”
乔恺说:“我也不会。”
接下来的时间里,四人就这个问题讨论了一番。
薛定的意思是,战地记者的职业本来就是记者,不是战士,也不是军人。他们负责的事qíng只是冒着战火报道正在发生的事,让更多人看见残酷的真相。
他说:“我们既阻止不了战争,也救不了谁,甚至有很多同行会在工作中丧生。我们没有经过部队的训练,也没有营救别人的能力,所以不光是我和乔恺,所有的战地记者都有义务告诉大家,我们能自保就已经很光荣了,没有余力去当军人,去参与战斗或者营救任务。”
吴导反问:“可我们从赵主任那里了解到,您为了救一个以色列小姑娘,不顾自身安危,从一架正在坠毁的飞机下把她救了出来,差点葬身火海。您这么做,难道不是和刚才说的自相矛盾吗?”
薛定说:“我救她是出于本能。而且当时我并没有在执行报道任务,只是经过那里,看见她摔倒了,就要被飞机砸中了,作为一个普通人,下意识而为之。这跟我的职业没有任何关系。但现在我们讨论的是节目,是一档会被全国人民看到的节目。我不希望在节目里宣扬说我们做记者的有多么无私,多么勇于奉献,能在危急时刻不顾生命去救人。我们的任务只是报道。就只是报道而已。”
他qiáng调的只有一点,战地记者只是记者,不是别的什么。
他们不需要参与战争,更不需要牺牲生命去拯救人,因为他们没有那个能力。
吴导不理解,“可您的表现不就说明了您是有那种能力的?”
薛定皱眉,“我那样做只是我的个人选择,但我的同行们不需要这样做。”
李监制说:“他们也可以这样做啊!这样做有什么不好?”
乔恺原本就是急脾气,当下就抬高了声音:“这样做有什么不好?我告诉你有什么不好。记者原本就是记者,你们非要我们又能拍摄新闻报道新闻,又能跟huáng继光似的炸碉堡,这不成!要是将来我们做这一行的,在什么危险的地方,为了自保后退,结果有人死在那了,你们还不得说我们见死不救?”
薛定按下了他,抬头看着吴导,看着李监制,轻描淡写说:“他说得没错,我们做这一行的,原本就该只求自保,见死不救。见死不救没有错。”
不是他和乔恺铁石心肠,也不是他们不愿弘扬正能量,他们比谁都希望这世界上的人都有一副好心肠,都能看到战争的残酷,从今以后没有战场,没有冲突。
可他们不能在镜头前告诉人们,战地记者就该不顾安危去救人。
他们只是记者。
身在这一行的所有人,或是不在这一行的相当一部分人,应该都听说过这么一件事。
南非摄影记者卡特,因为在战乱的苏丹拍摄难民营的场景,最后在舆论中自杀了。
在他拍摄的众多画面里,有苏丹的孩童们用泥饼充饥,苍蝇和蚊虫围绕着人们寻求腐ròu,饥肠辘辘的孩童狠狠吸着母亲gān瘪到没有奶水的rǔ/房,女人因为没有洁净水改用牛尿洗头洗澡……
而其中最叫人不忍直视的一幕,是一个小女孩艰难地爬行在gān裂的土地上,一只巨大的秃鹫从天而降,就立在那女孩的身后,等待着她的死亡,等待着一顿盛宴。
卡特的照片发布后,引起了全世界的瞩目和震动。
所有人都在谴责他,他们问他:“你为什么不救他?”
“你有力气在现场拍摄照片,为什么不去帮她?”
“要多残忍无qíng,才能面对这样一幕举起相机,而不是上前去赶走那只秃鹫?”
他被谴责,被唾弃,被众人rǔ骂,甚至被一些过分激动的人斥责是败类、该死。
可他真的该死吗?
那张照片公布的两个月后,卡特被人发现死在自己的汽车里。他将汽车废气导入车内,窒息而亡。
人们在汽车座位上找到一张字条。
上面写着:真的,真的对不起大家,生活的痛苦远远超出了欢乐的程度。
再后来,人们沉默了,仿佛他已经用自己的生命赎了罪,还清了他欠那个小女孩的债。
可他的同事在纪录片里痛哭失声,他说:“你们根本不知道那幅照片之外的场景,你们只看见了那张照片。你们不知道,我和卡特站在一整个难民营前,到处都是死亡,到处都是饥荒。秃鹫那么多,每一只都在等待有人死去,我们赶走了一只,还有一只,赶走十只,还有上百只。我们能阻止死亡吗?我们不能。卡特拍了那张照片,守着那个小女孩,不让秃鹫吃她,他守了整整二十分钟,哭了整整二十分钟。可他阻止得了什么?”
战争是巨大而无qíng的命运之轮,碾过来,压死无数生命。若这世上真有巨人,可以阻止那只轮子的滚动,人类得以解脱。
遗憾的是,这世上没有巨人,只有无数像卡特这样有血有ròu的普通人。
薛定是,乔恺是。
这世上来自不同国家、有着不同肤色的无数战地记者,都是。
他们没有人能阻止战争,难带就应该假装自己是巨人,以血ròu之躯去拯救人类吗?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在为人类拍摄战争的丑陋与真相,能够保全自己已经难能可贵。坐在遥远又平静的灯光下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他们付出更多,乃至自己的xing命?
薛定在毕业那天,作为优秀毕业生上台发表演讲。
他在演讲的最后,是这样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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