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邓一味认错,“是是是是是。”
“再说,人家会以为我同你夹好了做圈套,一个扮红脸,一个做白脸。”
“是是是是是。”
“你这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韶韶悻悻然。
“是是是是是。”
“你有完没完?”韶韶笑骂。
“是是是是是,我还能说第二个字吗?”
“况且母亲的事,她不一定全知道。”
“不知全部,也知道八九。”
“你凭什么那样说?”
“她在你两三岁时还见过你。”
韶韶不语。
“她一定目睹你母亲改嫁。”
半晌,韶韶抬起头来,她也明显地比今早苍老了,“我不想再发掘往事。”
“那你为何来见苏舜娟女士?”
“因为我怀念母亲,已与母亲永别,能见到母亲生前好友,也是一种慰藉。”
邓志能搂着妻子的肩膀,往停车场走去。
这时,天正下毛毛细雨,他俩没带伞,也不在乎,在雨中并无加快脚步。
小邓对韶韶说:“即使母亲活足九十九岁,孩子们也总觉她去得太早。”
韶韶抬起头,“家母从来没享过福。”
“生下你,已经是福气。”
“大嘴,你真会讲话。”
“我能不能请求你别在陌生人面前叫我大嘴?”
“苏阿姨是半个自己人。”
“咦,”小邓到这个时候才说,“下雨了。”
他俩已经衣履尽湿。
第二天,韶韶托同事把照片做底片放大。
同事笑道:“着色我就不会了。”
“但是,你一定认识这样的人手。”
“有一位老先生,从前做美工,如今退休了,qíng商客串,不知行不行。”
“拜托拜托。”
那年轻的摄影组同事侧侧头,“真没想到彩色摄影会这样普遍,黑白底片除却我们这些行家,简直已经没有用。”
“是在六零年代起飞的吧?”
“真正蓬勃,是在七零年左右,人各一机——照相机。”
“这张照片历史悠久。”韶韶轻轻说。
“弥足珍贵。”
“jiāo给你了。”
“我下了班马上替你做。”
做妥后韶韶会给苏女士送去。
放假放久了渴望上班,有初来报到的新生短周都回新闻室来看报纸。
师姐如区韶韶,当然更具归属感。
不知怎地,那没有间隔、闹哄哄的新闻室早已成为她的jīng神寄托。
母亲生前来过一次,十分讶异。
“女儿你坐什么地方?”
韶韶指一指其中一张写字台。
母亲疑惑,“不是说升了级,环境如此恶劣,如何撰稿?”
韶韶连忙替新闻室辩护:“我们不是装修门面公司,而且,即使是华尔街日报的新闻室,也不隔断,不信你去打听。”
“你的大衣挂哪里?”
韶韶微笑,“我很少穿长大衣。”
母亲无话可说。
“每日在何处午膳?”
“随便乱吃。”
母亲索xing噤声。
一代不如一代,一代比一代辛苦,这一代最辛苦的是已经认为辛苦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第三章
韶韶终于回了家。
邓大夫已经起来,收拾好地方,做了香浓红茶,正在浇露台上的玫瑰花。
韶韶一一看在眼中,深觉幸运,她找到了好拍档,这同本身条件有什么关系呢,许多比她漂亮、出身更好、修养更佳的女xing都没有碰到适当的人。
邓志能懂生活qíng趣,这才是最重要的。
见到妻子回来,替她斟杯茶。
“放完这次假,我俩就聚少离多。”韶韶笑曰。
小邓一定有适当的答案:“噫,放完再说吧,一天的忧虑一天当就够了。”
韶韶最爱他这种乐观的态度。
她到这时才看到电话边的留言,“怎么,苏阿姨一早就打过电话来?”
“是。”
“说些什么,你没有得罪她吧?”
“喂,我又不是生番。”
韶韶紧张起来,“她有什么事?”
“请你吃饭,叫我也去。”
“是在她家吗?”
“不,在外头名贵西餐馆。”
“呵,我马上复电。”
韶韶十分高兴,拨通了电话,“苏女士在家吗?”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韶韶又问了一声。
一位男士才答:“她出去了,你是哪一位?”
“我是她朋友区韶韶。”
那人震动了,“声音那么像!”
韶韶不知他是谁,更不知道她的声音似谁,只得陪笑。
半晌对方说:“舜娟回来我叫她同你联络。”
“劳驾。”
韶韶转过头来,“那位,可能是苏阿姨的丈夫。”
她忽然明白了。
像,当然是像她母亲,他们全觉得姚香如与女儿一个印子刻出来。
韶韶问:“我可像母亲?”
小邓答:“其实不很像,但是外人眼中,三分像已经是十足像。”
“而且,”韶韶微笑,感慨地说,“他们也许十分想念家母。”
小邓抬起头,“嗯,苏舜娟的丈夫叫什么名字?”
“噫,我不知道,她未曾说,我不曾问。”
“你猜呢?”
“唏,赵钱孙李,张三王五,怎么猜?”
邓志能全神贯注地看着妻子,“我猜,那名字或许会叫你吃惊。”
韶韶“嗤”一声笑,“不如想想穿什么衣服去吃那顿西餐。”
小邓答:“旗袍。”
韶韶忽然想起母亲那件旧丝绒外套。
反正有空,她把它拿到一个开时装店的女友处借蒸气熨斗一用。
女友出来一看,“哗,美。”
说也奇怪,蒸气一喷,丝绒的茸毛又涨鼓鼓竖起来,恢复了七八成旧貌。
“披起它。”
完全合身。
“袖圈窄了点,你的臂膀比外套的主人粗壮些。”
“是,”韶韶恻然,“我们这一代的胳臂上要走马。”
女友很没味道地接下去:“这也还不要紧,奇是奇在也没有谁感激我们。”
“父母呢,父母总不一样吧?”
女友坐下,点一支烟,“家母蔑视我嫂子弟妇不学无术,没有工作,少份收入,可是又觉得我不争气,不懂得在男人身上找生活,没面子。”
呵,那么难侍候的老太太。
“要家用之际,男女平等,分家之时,我是女儿。”
她替韶韶把外套挂在衣架上,“拎着回家。”
韶韶道谢告辞。
照片也做好了。
四个人,两个女主角的衣服一件粉红、一件淡蓝。
忽然之间,韶韶看清楚了,“小邓,妈身上这件外套,就是我这件呵。”
“咄,我早就发觉了。”
“怎么不说?”
“这样明显的事,说来作甚?”
“我偏偏没看出来。”
“你会不会是视野广阔了?”
“什么意思?”
“远视,老花。”
不,韶韶只是粗心,少年时她认为这是一项缺点,此刻她觉得不知多好,看不到,不用烦,粗枝大叶,自有福气。
韶韶索xing选购一只相架,连照片一起作为一份礼物,这就回了礼了。
赴会那夜,连小邓都规规矩矩结了领带。
韶韶只得穿一件晚服,是那种所谓“小黑裙”,细细吊带,半低胸,再不穿,稍胖些,也就不能穿了。
打扮停当,小邓看妻子一眼,忍不住用粤语赞道:“真-唔打得都睇得。”
韶韶瞪他一眼,“你才去打天下,我坐家享福。”
她取过旧丝绒晚装披上,天衣无fèng。
主人家早到,坐在看得到海景的桌子上,一桌三位女客,轻轻向他们招手。
连韶韶就是四位女士,今日众星伴月,小邓大受欢迎。
苏舜娟女士为他们介绍:“我两个女儿,这是奇芳,那是燕和。”
韶韶打过招呼握过手才坐下来。
奇芳与燕和二人都是白皮肤,高挑身段,其中燕和的脸圆些,比较像母亲,可是奇芳漂亮,她有种风qíng,使看上去像个女明星似光彩耀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