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卓昭节在水轩里等他,这时候已经进六月了,气候开始炎热起来,临水的轩,有水气洗涤暑气,但轩里还是放了两盆冰才有徐徐的凉意。
轩中设一张乌檀木万事如意纹翘头案,这案形式古朴,然而比寻常的食案都要大,案上一迭摆过去的成套粉彩缠枝十二月花卉贴金箔瓷具里,鲜菱嫩藕水灵灵的招人喜欢,卓昭节手里却是单独拿了一支莲蓬——这莲蓬是她方才探出水轩,亲手从靠近轩边的荷叶里摘上来的。
如今这时候,湖面上正是莲花莲叶乱人眼的时候,水轩四面垂了藕荷色的薄绡阻挡蚊虫,角落里,一只鎏金凫鸭香炉里喷吐着袅袅的青烟,暑日焚香易使人感到躁热,但这炉中的香气,凛冽微凉,却是号称善除诸恶的必粟香。
一身姜huáng棠苎襕衫的宁摇碧沿着一面满是莲叶莲花的岸堤分花拂柳的走到水轩前,早有伶俐的使女打起帘子,有上回陶轩里卓昭节发作在前,他已经做好了迎接比卓芳礼与游氏更凌厉的斥责。
没想到的是卓昭节抬头瞥了一眼,丢了莲蓬起身,说的却是:“如今这么热了,你过来怎也没人给你拿把伞?”
艾绿诃子裙在她身后浓浓淡淡似连到天边去的莲叶里并不显眼,可卓昭节的容貌却是最美的莲花也比不上的,她这么责问陪宁摇碧而来的下人时不自觉轻蹙起的眉尖,那一抹发自然而然的关怀与眼中由衷的心疼,让宁摇碧一瞬间心怀大畅,盛夏晴朗的正午,也不能掩住他灼灼的目光,这一刻风寂水平、万籁无声,少年宁九满心满眼,都是眼前的人儿。
卓芳礼和游氏心中一阵满意,这小子是满长安出了名的跋扈骄横,能够说出这番话来,可见对七娘是动了真心——到底是申骊歌之子,不但容貌上传了一半那个胡姬,这动心之后的坚韧不移也颇见申骊歌当年。
————————————————————————————————
这俩老狐狸
太有斗争智慧袅~~~
第二百零一章 体谅
“不打紧的,一路上都有树荫,再说区区日照又算什么?”宁摇碧失神片刻,才轻笑着道,他此刻声音温柔得几乎能滴下水来,阿杏等人听着皆是心头一抖,卓昭节却是心满意足,这才放过了那引路的下人,打发他回四房里去,又命阿杏:“快端碗冻酪来。”
卓昭节单手托腮,隔着长案看宁摇碧吃了几口冻酪,才道:“之前在曲江,你还说今年去翠微山避暑的事qíng,可如今都六月了,怎么圣驾还没动静?”
宁摇碧正琢磨着如今要怎么安抚她,不想卓昭节忽然提起避暑一事,愣了一愣方道:“因为太子妃前几日身子有些不好,真定郡王要侍疾,圣人与皇后决定等太子妃好些再动身,估计就这两日了吧。”
本来太子妃到底只是儿媳,根本不足以影响到圣人与皇后的,如今却要为了太子妃的不适专门等上几日,显然是为了给真定郡王体面,这么说来,至少现在,形势还是对真定郡王更有利的。
“嗯,我就问问。”卓昭节羽扇也似的长睫轻轻垂下,懒洋洋的道,“反正七哥婚礼不过,我也走不了。”
宁摇碧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讪讪的,就道:“我留下来等你一起去。”
“长公主怕是要与圣驾一起的,你不要陪着长公主么?”卓昭节道,“我反正也会去的,不过是晚几日。”
“祖母那儿让父亲陪着就是了,我留下来陪你。”宁摇碧没了继续吃冻酪的心思,将五瓣葵口贴金箔瓷碗一推,道,“不差那么几日的。”
卓昭节忽然抬起眼,定定的看着他。
宁摇碧被看得心虚,gān咳了一声才试探着道:“昭节?”
“你若是有事其实不用这样特别留下来的。”卓昭节平静的道。
时五说,小娘子娇羞或生气时,话要反过来听……
宁摇碧立刻肃然道:“你放心罢!我今儿个回去就告诉祖母,祖母虽然疼我,但也不是非要拘着我不离开左右的!”
“……”卓昭节有点张口结舌,游氏的话似在耳畔响起“九郎待你还不够好吗”,她咬住嘴唇,的确,母亲是对的,眼前的少年郎,他是雍城侯世子,长公主爱孙,长安最著名的纨绔,五陵年少里出了名的跋扈,可他是真正把自己放在心尖尖上怜爱的……
纪阳长公主对这个幼孙的宠爱是朝野上下都出了名的,可如今,不,从最初到现在,宁摇碧为了自己,已经数次将长公主放到一旁了……无论是那盆二乔,还是此刻的避暑。
这样炽热浓烈的宠溺,毫不掩饰的纵容,若还不知道珍惜,若还要计较那些旁枝末节,那是真正的愚蠢了。
卓昭节忽然觉得眼睛有些涩然,她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你有事。”
“我没什么事……”宁摇碧赶紧解释,只是解释到一半,他似明白了什么,张口yù说,却下意识的看了眼四周,卓昭节立刻吩咐:“都出去!站远些!”
打发了余人,水轩三面临水,如今俱被莲叶簇拥住,一面接岸,透过薄绡,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侍者们的身影都离开了一截距离。
宁摇碧这才轻声道:“确实没有什么事。”
“但……陈珞珈……”卓昭节咬着唇,道,“不是旁的,可我想,祈国公世子故意弄这么一手,定然是想对你不利。”
——岂只是不利?
圣人公开的扶持真定郡王,从表面上看,是今年牡丹花会上,真定郡王的表现、以及宁摇碧驳陈子瑞的那首《咏姚huáng》,让圣心认可了真定郡王。
在之前,卓昭节对这个传言一直是深信不疑。
然而如今陈珞珈未死一事,却勾连出来了深深的幕后。
储位这样的大事,根本,就不可能是一首诗、一个不起眼的花会就能够真正左右的。
牡丹花会与那首《咏姚huáng》,以及后来真定郡王的临场发挥,不能说对圣心的裁决毫无作用,但最多,也不过是个引子,让圣人决定在这之后就表态,实际上在这件事qíng之前,圣人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促成圣人这样的决心的人,毫无疑问就是纪阳长公主!
而长公主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因为她相信了雍城侯或者说真定郡王这一派自导自演的一幕戏,为了保全心爱的小儿子与小孙子,纪阳长公主利用自己与圣人一母同胞、自幼彼此扶持的qíng份,让圣人在两位皇孙之间,同样倒向了真定郡王。
可事实是,纪阳长公主最心爱的儿子与孙子,联手,甚至是联合外人骗了她。
在这种qíng况下,一旦祈国公世子设法让陈珞珈到了长公主跟前,说明qíng况,可以想象,长公主会何等难过。
再想一想,陈珞珈如果将两年前的事qíng完全说出来,禀告到圣人跟前,圣人又会怎么想?
即使圣人与长公主因为现下的局势,木已成舟,不可能在刚刚公然扶持了真定郡王后立刻又反悔,但还有一个人,可以借此为延昌郡王扭转局势。
太子唐昂!
而且太子不会在现在、或者说在圣人在位时提出来,他会好好的保护好陈珞珈,派人寻找一切能够找到的证据……最后,等圣人驾崩,太子成为新君,当家作主之后,再将陈珞珈提到幕前,把酒珠案的整个yīn谋公布天下!
到那时候,真定郡王一派将身败名裂,并且背上欺瞒先帝的恶名。
到那时候,太子也许不会做到杀子的地步,可即使将真定郡王废为庶人,也值得史书赞他仁善了。
到那时候,再没有什么人能够阻拦延昌郡王的储君之路,更没有谁能够阻止绿姬母仪天下。
所以陈珞珈必须死!
但……祈国公世子敢将她还活着、并且落到了延昌郡王一派的手中的消息转达给宁摇碧,又怎么会毫无准备,又怎么会对保护她没有把握?
——祈国公世子带着陈珞珈在升道坊外与谢盈脉一个“偶遇”,如今宁摇碧,或者说整个真定郡王一派,不知道该有多忙。
宁摇碧也听出来她的意思,却只是微微而笑,道:“圣体安康,来日方长,如今就忧虑实在是太过杞人忧天了。”
他语气虽然清淡,但其中的自信却显而易见。
似乎怕这一句话还不足以安慰卓昭节,他想了想又道,“两年前是我们棋高一着,当时也不是没思虑过事败,两年后他们想占便宜,岂是那么容易的?”
这虽然没有明确的透露什么消息,但已经很明确的表示真定郡王一方已经有了对策。
52书库推荐浏览: 繁朵 古代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