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劼躬身表示谢意,管家走过头又折回来,小声告诫他,“玲珑寺那是皇家寺院,前朝的菁贵嫔在那里削发为尼。小少爷年幼不懂事,你可要注意了,就在寺外等候着,别进去。”
杨劼连连称喏,管家拍拍他的肩,满意道:“小少爷够折腾人的,你要是好好表现,我会帮你去夫人那里美言几句。”
立夏节气,空气尚带一丝凉意,繁花次第盛开,一路花香流淌,如烁彩霞。从城东到玲珑寺要走两个时辰,拐过一个小山坳,层叠的宫殿飞檐从森森松柏中大斜伸出,宛然天上城阙,鳞次栉比地浮现在杨劼眼前。
到达玲珑寺已过辰时,正是香火最鼎盛的时候。宏大轰鸣的钟声响彻,伴随抑扬顿挫的诵经念佛声,寺院外放着大香鼎,烟香缭绕,不时有善男信女从杨劼身边走过。
覃家小少爷被她母亲bī着叩拜了半个时辰,才如遇大赦,欢快地跑向杨劼。
杨劼的目光飘向远方,不知在想着什么。小少爷见他冷淡的样子,反而讨好道:“我带你去别处玩。”说着,拉了杨劼就走。
从寺院一侧走,人迹开始变稀,前面就是月dòng门,门外的白玉兰开得正盛。从外面望去,能隐隐绰绰见几个小尼姑穿梭,步子都落得很小心。
杨劼感觉不能再往前走,扯住小少爷,“咱们还是回去吧。”
“我不。”小少爷任xing惯了,执意要继续前行。
说话间从里面闯出一个小尼姑,冲着他们斥道:“谁这么大胆?这里是静心师太的禅房,小心被轰出去!”
小少爷跨前一步,歪着头道:“我才不管是谁的地方,我想进就要进!”
小尼姑抄起一把扫帚想赶他们,小少爷偏不依,杨劼又阻拦不住。正闹得不可开jiāo,从里面传来一记温和的呵斥声,“谁在外面喧哗?”
那声音把外面的人都震住了。一名中年尼姑出现在月dòng门口,手执佛珠,嘴里喁喁念着什么。
“师父,有人想私闯禁地。”
“可悯,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得饶人者且饶人。”中年尼姑淡淡地看了杨劼一眼,便转身离去,清浅的眉目安静无波。
叫可悯的小尼姑合掌,恭谨地应声“是”。
杨劼看着那身土huáng色的袈裟蠕动,风徐徐chuī拂,送来一种寺院里惯有的香气。那无法疏解的味道,让他的心沉重起来。
他双手合十,恭声朝那背影念了一句,“打扰了。”
往回走,杨劼一路沉默无语。覃家小少爷也丧失了游玩的兴致,嚷嚷道:“我去跟娘说,我要回家。”话还没说完,人烟一般地跑远了。
杨劼生怕小孩子出事,赶紧边找边追。他只顾抬眼看前方,没顾着面前走过的行人,刚跑了一小段路,就跟前面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吃痛,发出“呀”的惊叫,旁边随侍的一把将杨劼推倒在地。
“走路瞎了眼,也不看看前面是谁!”
杨劼抬首,一众人立在他的面前。那几名随侍的虽是清一色便装,但也衣饰齐整,听声音能断定是宫中内监。被撞的公子爷眉端微微蹙着,一色鲜艳的八宝花样贡缎,可见jīng良的云纹,显得格外华贵富丽。单从这群人的气焰,不难看出他们的张狂跋扈。
此时一名宫人上来踢了杨劼一脚,喝道:“快给公子磕三个响头!”
杨劼忍着痛,突然笑道:“路上迎面被撞是常事,何必娇贵到这地步?”
话里已隐隐带了一丝讥诮。
那公子爷闻声看了过来。
宫人勃然大怒,飞起一脚正要往下踹,被那公子爷猛然喝住。那公子爷弯身搀扶起杨劼,眼睛里波光流转,脸上难掩惊喜,“杨劼!”
很久没人叫过他的真名了,这会儿兀地从陌生人的嘴里叫出,杨劼顿然变了脸色。
那公子倒慡声笑起来,竟有女子的清脆,手紧抓着杨劼,似乎不想放开,“我是袁黛儿。”
黛儿
袁黛儿的眼睛晶亮晶亮的,喜悦已无法抑制地从她的唇角溢出。
杨劼终于认出了她,太子行宫噩梦般的遭遇翻江倒海而来,他一言不发,抽身就想走。
袁黛儿攥住杨劼,嘟嘴道:“怎么又走啊?上回我好容易查到你所在的旅店,听说你已经离开都城了。这次休想轻易走掉,我救过你,你还没谢我呢。”
“糙民在此多谢三公主殿下。”杨劼满脑门汗淋淋的,只好敷衍道。
袁黛儿笑容宛然,“走,这里人多眼杂,咱们进去谈。”说完,扬袖示意,随侍内监立时上前,簇拥着杨劼往里面走。杨劼无奈转身,走了一段路,前面竟然是静心师太的禅房,他在月dòng门前停步,无论如何都不肯进去了。
袁黛儿无奈依了他,解释道:“静心师太是我母妃,她在这里出家已经十九年了。”
“是宣平三年的时候……”杨劼低语。
那年发生的事不止在自己身上,很多人的命运起了变化,那个静心师太也是其中之一吧?
“是啊,那时我才几个月大。”袁黛儿面上始终含笑的,“母妃是先朝的菁贵嫔,从入宫一直受皇后压制,统正爷很可怜她。算是因祸得福吧,宫变后,我母妃是唯一受到特赦的,统正爷允了母妃出家玲珑寺的请求,把我过继给了他。”
杨劼恍悟,原来这个三公主不是统正皇帝亲生的。但凡这样年纪的公主理应出嫁了,看她还是清净自由身,想必那皇帝虽是厚待她,却无心考虑她的婚姻大事吧。
认识这样的公主并不见得是件好事,她是熟识裴元皓的,裴元皓又跟杨靖业有往来,一旦让杨靖业得到他的音讯,往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当下再次福礼,“小的有事要办,这就告辞。”
袁黛儿唇际的笑意慢慢淡去,一缕失望浮现在脸上,“你住在哪儿?”
杨劼不敢告诉她,低着头快步走,走到烟香缭绕的寺门,转身张望了一下,见袁黛儿的人没有追上来,方才吁了口气。
回了城东,覃夫人果然对文弱书生毫无兴趣,对他淡淡的,除了偶然前来询问儿子学业,平时很难照面。杨劼的心思重新落在那幅画像上,心内焦虑,却又始终找不到好办法。
这日从覃府回小旅舍,沿路能听到自己寂寞的步履声。风起chuī过整条小路,伴随暖洋洋的晴日照耀,他眯着眼,总有恍若隔世的错觉。
算来,离开南州从冬天到chūn天,转眼又至夏,几乎忘记自己一路是怎么过来的。
远方的阿梨,此时此刻,是否在想念着自己?
还没到达小旅舍,沿路比往日多了几分异样的静谧。杨劼心生疑惑,老远看过去,小旅舍外面站着几名束刀宫人,门两旁匍匐跪着老板、老板娘,身穿锦绣衣裙的袁黛儿傲然立在门槛。
“杨劼——”袁黛儿一见他,笑吟吟地打招呼。
杨劼暗叫糟糕。袁黛儿早跑了过来,笑道,“我正要去覃府找你,你先回来了。”
“我现在叫杨千羽。”杨劼小声提醒她。
“你gān嘛改名字?”袁黛儿眨巴着眼睛,见杨劼yù言又止,便不在意道,“管你改成什么,我就爱叫‘杨劼’。”
杨劼闻言头皮都涨了,想打发她离开,“你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这样尊贵的公主来的地方。”他的语气有点硬,径直进了旅舍。
袁黛儿却跟随进来,杨劼不好阻拦,只好任凭她四处张望着。片刻,袁黛儿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鬼地方?又旧又破的,还有股怪味。”
杨劼没好气地回道:“对我来说已经不错了。”说完,整理晒gān的衣衫,蹲着用抹布使劲擦地板。
袁黛儿受了冷遇也不在乎,打量房内简陋的摆设,用心疼的口吻说:“这些事qíng让旅舍里的人做好了,何必太累?”
“咱原本不是金贵之人,有间小屋住已经算很好了。”杨劼埋头擦地,连眼皮都没抬一抬。
袁黛儿眼珠子转了转,夺过杨劼手上的抹布扔在地上,拉着他往外走。杨劼吃惊地问:“你gān吗?带我去哪里?”
“你别怕,到了那里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袁黛儿得意道。
杨劼缩回手,语气很坚定,“公主的心意我领了,我哪儿都不去。”
“可你是在覃府gān活!”袁黛儿生气了,声音加大,“你知道不知道那女人是个寡妇?那些风流逸事已经传到宫里了,都城里哪个不知道她?你偏偏待在那里,她会吃了你!”
“我做我的教书先生,她是什么人与我何gān?”
一蓦沉静,袁黛儿死死地定住杨劼,双颊的cháo红迅速褪去,胸脯上下起伏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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