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是怕露出自己的腿,太胖了, 不好看吧?”
她摇头摇得更用力。
“那是什么?”
旁观这一幕,陈霜自嘲地笑笑。
——很幼稚吧,她妈一定想不到,八岁的她不愿意穿黑裙子的原因, 是她不想把谢水送走。
耐心用尽,妈妈一把将小胖妞抓过来,不由分说地拎起裙子往她身上套。
没能套进去。
“唉,裙子小了。”妈妈叹了口气。
继而, 又是她听到耳朵生茧的那句:“你真是太胖了, 肥得跟猪一样。”
这句话头一回切实地,对小胖妞造成了伤害。
她心中有一道屏障, 保护她,让她错觉自己并没有那么的糟糕。屏障的名字叫谢水, 他是真心实意地不觉得她胖,不觉得她丑。
谢水没有了。
黑裙子不能穿,所幸,谢水的葬礼办得并不是很细究条条框框,穿白色的也可以。
换上平时她也会穿的白衣服,仿佛是平平常常地上楼,找谢水玩。小胖妞抱着小白兔,躲在三层楼梯口,偷偷地观察着谢家里面。
她曾熟悉的谢水家的饭厅,铺上了一块巨大的黑布作为背景板,桌子上摆着谢水的牌位和黑白照片。
那张照片是他的小学毕业照。
谢水小时候就长得好看了。那时的他还很爱笑,成天都是快快乐乐的。拍照片时摄像师提醒他“不能再笑了哦”,他抿了抿唇,装出严肃的样子。
围着红领巾男孩,嘴角努力向下压着,眼神亮晶晶地看向镜头。
来参加葬礼的人不多。
谢父谢母四处借钱,亲戚朋友知道他们家难,帮不上忙的那些也就自动将关系拉远了。
形式同样是一切从简。谢水生病的这些年,高昂的医药费让他家只剩下一穷二白的空壳,连个像样的葬礼也办不出。
做法事的人很早就到了,谢水的两三个亲戚和他的父母跪在地上,跟大师一起焚香念经。
一些有空的街坊邻里,帮忙他们准备祭祀的食物。
陈霜父母和楼下的张阿姨一起坐在玄关,折元宝,烧纸钱。
大家都挺平静的,分工有序,没人在哭。
谢水死了,对于小小的陈霜,这是一件“天塌下来”的大事。她远远地看着他的葬礼,等待这件大事轰轰烈烈地发生。
可是,人死了,原来也就这样了。
焚香、念经,祭祀,烧纸……然后呢?没有然后了。
“还要念多久经?”陈霜妈妈手法流畅,手轻巧一捻,再一折,就出来了一个纸元宝。
“早着呢,”张阿姨折得比她还快一些:“那孩子年纪轻轻去了,念久一点,让他能够安息。”
一抬眼,陈霜妈妈恰巧抓住了正在听墙角的小胖妞。
“你傻愣愣躲在那儿做什么啊?”
她招手让她过来:“要不要到这里帮忙折元宝?”
小胖妞不愿意踏进谢水的灵堂,下意识往后一缩。
“叫你做事就溜,看你懒得哟,”陈霜她妈嫌弃地赶她:“那你去帮你爸爸烧纸钱,那个容易。”
小胖妞缩得更后面,她再要喊她,她会马上逃跑的。
“行吧行吧,你这孩子真是没用。”
她妈懒得搭理她了,转头跟张阿姨说话:“三楼的男孩子跟她先前挺要好的呢,成天在一起玩。现在看看她,我连叫她过来帮帮忙,给人家做点身后事她都不帮。你说以后她大了,我能指望上她吗?”
张阿姨对此司空见惯:“很正常,现在的小孩都是以自我为中心,只想着自己,我家那个小混球不也是。”
“这帮小孩一个个的,全是冷血动物。”
说话间,她见着陈霜没走还在那儿晃荡,又来了气:“别再玩兔子了好吗?要是你不帮忙就先回家,去写作业,等下吃饭我下楼叫你。”
“诶,兔子,”张阿姨认得这只在她家呆过的小宠物:“它是那孩子留给你女儿的吧。”
小胖妞点点头,说了这些天以来的头一句话。
“张阿姨,他有没有说为什么……要把兔子留给我。”
张阿姨被她问得愣了愣。
“他养不了啦,当然只能留给你,你能养嘛,一直养到兔子老死都有保障了。”
太正常不过了。
谢水离开了,但陈霜还能在这人世间呆好久……几十年,甚至一百年,所以他放心地将兔子拜托给她。
胸腔中涌起一股扭曲的愤懑。
小胖妞咬着唇,盯着怀中的兔子,手越收越紧。
她恨谢水,他的死去,他的失信,他把她丢下了。
她恨他把兔子托付给她,他笃定她还能健健康康,活好长好长。
这明明是他的祝福,此刻对于她,却宛如诅咒。
她没有准备好,活那么长。
她没有准备好独自前行,去面对一个再也不会有谢水的世界。
她不想活那么长的……她凭什么呢?凭什么早死的不是她呢?
小白兔发出不舒服的“呓呓”的叫声。
小胖妞抓紧它,跑回了家。
成年的陈霜抚了抚先前折下的玉兰花。它没有被压坏,洁白无瑕的花瓣依旧香气四溢着。
她没有选择去看八岁的自己。她知道,那个她,从这里回去后,亲手杀死了谢水留给她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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