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罗_亦舒【完结】(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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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珉珉抹一抹额角的汗,坐下来。

    洪俊德称赞她:“做得很好,毋需我提场,自创剧本。”

    珉珉说:“现在她真的相信我是邪恶的神灵了。”

    洪俊德说:“其实婴儿一定会痊愈的。”

    珉珉脱口说:“当然会。”

    陈晓非问:“因为你保证?”

    “才不,医学那么发达,儿科病不难控制,不会有什么危险,实是谷家华忧虑过度。”

    “如果是我的孩子,我也会那样。”

    大家各自回房熄了灯。

    却谁也睡不着,天都快亮了。

    陈晓非发觉珉珉抱膝坐在椅子里沉思。

    她过去问:“你在gān什么?”

    “我在运功保佑我弟弟。”珉珉笑。

    “没有关系,他们现在也不会放火烧杀女巫了。”

    “你真心肯原谅他们?”

    “阿姨,我做梦看见母亲。”

    “你不可能记得她,一切出于你的想象。”

    “你又记不记得她?”

    “我们并不在一起长大,童年过后,再次重逢,她已经订婚,毫不讳言,我对吴豫生的好感比对姐姐更大,她们快发觉,因避嫌我们便不甚来往。”

    “你个觉得我们家悲剧特多?”

    “老实说,能有几家人年年得心应手,万事如意。”

    阿姨一贯以成熟的口吻来推搪珉珉玄之又玄的问题,非常成功。

    珉珉的弟弟隔了一个星期才脱离险境,那个令他痛苦的滤过xing病毒终于受到控制,医生说他在短期内可望痊愈。

    这个时候,谷家华神智清朗,自然不愿归功于珉珉,她再三向洪氏夫妇致歉。

    陈晓非笑说,“珉珉,你的神力生效了。”

    珉珉答:“谁叫他是我的弟弟。”

    洪俊德瞪妻子一眼:“够了。”让事qíng过去算了。

    第一年留学,珉珉回来四次。

    一有略长的假期,她就往回跑,梁永-拨电话找她,往往只与录音机打jiāo道:“我已在回家途中……”

    珉珉念的是心理学。

    课本的记载使她目眩,根据心理学,记忆衰退,有两个主要原因:遗忘,以及阻隔。遗忘对于医治创伤有极大帮助,如果不去刺激该段回忆,它会得淡却。

    但若gān心理学家认为记忆不可能全部消失。

    珉珉为这个问题凝神。

    为什么她不记得火灾的起因?她在现场,她可没忘却其他的细节。

    心理阻隔通常受qíng绪影响,佛洛依德一九一四年著作日常生活之心理全本书都献给这个问题:他乘火车时常过站,因为站名与他姐姐的名字相仿,他曾与她吵架,下意识要忘记不愉快事件,健忘受jīng神压抑引致。

    珉珉同梁永-说:“有些人xing格具毁灭xing,破坏破坏破坏,最后连自己都毁灭才作数。”

    梁永-想了想,“应该说每个人的xing格中都带这一点点特色。”

    “多可怕!”

    梁永-笑了,一见面她就同他说这样的话,完全不像来度假的样子。

    “年终考试每个学生都要写一个报告,我已经找到题目。”

    梁永-相当有兴趣,“可以告诉我吗?”

    “人类xingqíng中的阿修罗qíng意结。”

    梁永-一怔,“听上去像博士论文。”

    “报告完成后我会给你过目。”

    梁永案笑,“我怕我看不懂。”

    “看不懂才高深。”珉珉笑。

    她仿佛比升学之前开朗,梁永-觉得高兴。

    他却没料到,吴珉珉的喜悦,与他无关。

    那完全是因为另外一个人的缘故,他叫翁文维,也是吴珉珉一年回来四次的原因。

    为着他,珉珉似忘却过去十多年生活中一切的人与事,空气像特别清新,阳光特别美好,巧克力特别香甜,即使早上抖开报纸,纸头——的声音都特别清脆悦耳。

    与梁永-或其他人在一起,都没有这种感觉。

    她在一间书店认识翁君,年轻人时常这样邂逅,珉珉却不那么想,她给这段偶遇添增无限色彩,几乎没坚持整间书店在刹那间转为蔷薇色。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那天翁君为找资料跑了一个下午,已经十分疲倦,在异乡的大学城附近人地生疏,找不到可安歇的咖啡室,他十分气馁。

    一不小心一脚踢塌叠在地上的硬皮书,他喘一口气,只得蹲在水门汀地板上靠绿色的日光灯光线来拣拾它们。

    “让我帮你。”他听得有人这样说。

    他抬起头来,看到少女乌亮的黑发,晶莹的皮肤,闪亮的眼睛,那可怕的惨绿灯光丝毫无损她的容貌,翁君心头一宽,世上没有什么景象,比美貌健康的少女更加赏心悦目,他在心中赞叹一声。

    那少女像听到了他的心声,嫣然一笑。

    地下室本来有点儿yīn有点儿冷,翁君不知嘀咕了多久,此刻他浑忘此事,书本已经叠好,少女要离开了,他连忙说:“你可知道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喝杯咖啡?”

    少女转过头来,“五分钟的车程算不算附近?”

    他笑道:“太理想了。”

    他们是这样认识的。

    等到喝完咖啡,少女与他在马路分手,他抬起头,看到暮色四合,才感觉到空间与时间的存在。

    翁文维没有即时回家。

    他坐在地下铁路其中一卡车厢里,忘记下车,自一个终站乘到另外一个终站,耳畔充满轰轰轰的声响,一个钟头,两个钟头过去,他什么都没有想,脑子里也只有轰轰轰的声响。

    终于他下了车,已经错过晚饭时间。

    他住在唐人区一间旧屋的地下室里,替他开门的,是他的未婚妻简金卿。

    翁文维知道,他已回到现实的世界里来。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未婚妻满脸不悦。

    简金卿绷紧面孔已有多年,也难怪她毫无欢容,四年前他俩同时出发前来进修,一年后为着生活,她放弃学业到中华料理店做服务生,一手包揽未婚夫的学费,两人的房租、电灯煤气,食物与一切杂费。

    三年这样的生活把面色红润xing格活泼的少女训练成一个壮志尽消,锱铢必计的女人。

    她牺牲得越大,翁文维越是怕她,渐渐两人的关系由qíng侣变为主仆。

    本来一切已经过去,翁文维终于毕业,他们可以衣锦还乡,同时简金卿说:“现在轮到我念书,你赚钱了,还有,明天就去买那件九百元的大衣。”她脸上已经透出一丝笑意。

    翁君心里宽慰,四年债务用四年偿还,八年之后,他们可以过身分平等的生活。

    可是今日,他碰到那个少女。

    他忽然听得未婚妻问他:“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到书店去替老刘找一点儿资料。”

    “你帮老刘还帮不够?”

    答应老刘的时候,他的确非常勉qiáng,但是那天阳光好,心qíng也好,又有时间,市面五百多间书店,他偏偏要走到那一家去,而少女正在地牢里,站在他隔壁。

    这样的机会,到底占亿分之几?

    “你可要现在吃饭?”

    翁君知道那只不过是超级市场现卖冰冻的牧人馅饼或是汉堡牛ròu。

    “我不饿。”他说。

    刚才在俄国茶室他已经进过小食。

    那少女介绍白汁鲑鱼给他,他坦白地告诉她,他身边只有十五块钱,少女笑,叫他不用担心。

    她的肌肤、眼睛、嘴唇、牙齿,都似会发出晶莹的亮光来,他以迷路人看到林中仙子那样的心qíng看着她,不相信世上还有那么美好的东西等着他。

    翁文维迷惑地低下头。

    简金卿奇问:“你怎么了,下个星期我们便可以离开这个冷酷可怕的城市,你反而发起楞来,别告诉我你不舍得这个地方。”

    冷酷?不不,美酒佳肴,轻柔音乐,悦耳细语,也都可以在这个肮脏的都会找到。

    “你找到资料没有?”

    “找到。”

    “你双手却是空的。”

    “啊,给遗漏在地车里了。”

    他有她的地址,少女并不住在宿舍里,小公寓属于她姨丈的投资,暂时做她行宫。

    第二天上午他去找她。

    公寓暖和光亮,属于另外一个世界,大扇窗户对牢公园,此刻一片铁锈色,湖上波连烟,宛如一幅水墨画。

    少女用薄荷冰淇淋招待他。

    她不爱说话,他享受到平时奢侈的宁静。

    他忽然愿意失踪,留在她那里一辈子。

    翁文维却没有那样做,他忍痛告别,回到自己家去,刚巧来得及听到简金卿发牢骚:“唉呀,还是不舍得,一想到是自己辛辛苦苦赚回来的钱,怎么敢与之作对,花起来手软,脚软。”

    他忽然发话:“金钱的确重要,但也不必把它看成那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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