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并没有发生关系。
我想好好地恋爱,恢复到很久之前,刚从大学出来,热qíng澎湃,世界是美好的——即使有缺憾也可以改变它。
当我习惯做罪人之后,一切似乎又上了轨道。
美眷星期六来看小宇,星期日带着小宇去看小宙。
周日我上班,落班往石澳赶。小宇由女佣照顾,我们父子两见面便是冷嘲热讽,小宇的刻薄不下他的棋艺。
思龙在彭臣广告公司找到工作,也不是不忙的,中午有时候我们也吃一顿饭。
我像发疟疾一般的心qíng,一下冷一下热。
美眷的沉默寡言,她腹中的孩子,我知道她已经当我死了,故此坚持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就当是遗腹子,纪念我与她的关系,我们曾经相识过。
见到思龙,我那痛苦的喜悦,发现她对中文的熟稔,一边做香橙苏芙里一边告诉我韦庄实在是时代曲鼻祖。坐在石澳的夜沙滩,看远处渔火一点点燃起。以后都没有麻将声与表婶表哥进进出出,我把新剧的大纲从头到尾告诉她,谁不愿意在中年的时候逃避一下残酷的现实。我到底也过了一段好日子。
奇迹般,思龙上班时与下了班是两个人。
我问她:“思龙,那时候你的唇枪舌箭——是同一个人吗?”
“我也要生存的。”她微笑。
“哼!”我尚不能忘恨。
“让我婉转地说吧:我懂得如何保护我自己。”任思龙说。
“简直把我们都要踩死了呢。”我抗议。
“但是我只有我自己,”她悲哀地看着我,
“我只有自己与一双手,与其让别人踩死我,不如我踩死别人。你不会明白与谅解吧,也许你不了解我这种女人,因为你所熟悉的女人是受保护受荫庇的。”
“但是你看起来是如此qiáng壮……”
我说不下去。
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尚卢哥达早在十五年前便拍过一部这样的电影。
思龙是我看电影的好伴,我们俩买了套票看中国电影,举足投手都有共鸣,散场时吃三文治与红酒,讨论戏的内容,转而说旧时中国女xing的命运,涉及今天的女人。
思龙一手撩着头发,另一手拿着酒杯,把酒当水一样的喝下去,她的风姿是独一无二的。
她说:“如今做女人有选择了,我看不出有什么好处,要不做弃妇,要不做yín妇,都是很危险的。”她忽然之间笑,“现在我就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yín妇。”笑谈开怀自然而转得无可奈何。
我说:“我应该等你的,我不应该这么早结婚。”
她看着我,“你是聪明人,看见好的换一个,做男人就有这好处。”
我的脸沉一下。我问:“你讽刺我?”
“我有吗?我以为我在说实话呢。”她凝视我说。
“思龙,你真是。”我拉起她的手腕做要咬她状。
“我不是洋娃娃。”’她缩回手,“我是忠心的朋友。自古男人最恨这种女人。做愚昧的妻子又还值得原谅一点。”
“你把每件事qíng看得太透彻。”我说,“告诉我,在你的水晶球中,我们是否有美好的将来,能否儿孙满堂?”
隔了很久,她说:“你已经有足够的孩子,生命并不是如此愉快的事。”
思龙提醒了我。经过我手而降的生命已经太多。
小宇那英文小学三年级的程度已经使我招架无力。晚上,我回家如果他还没睡,他就会责问:
“你又去见那女人了吗?”
“妈妈打过电话来,如果那女人明天不来这里,她会来。”
“那女人如果要嫁你,你会答应吗?”
那女人长那女人短。
思龙打电话来,有一次跟小宇说:“我是‘那女人’,找你爹爹。”
因此我很反感。
思龙问:“我应该自称什么?阿姨?姐姐?”
一接触到现实,思龙也就是个女人。
她自己没有孩子,把孩子当大人。小宇难得有机会得到如此的抬举与尊敬,把全副jīng神来对付她,功课一落千丈。
考试拿出来科科不及格,满堂红,前所未有,我以前根本没有考虑到这样的隐忧。
美眷把我召到陈家开会,我们三人锁在房中讨论这个问题。
美眷问:“小宇,你功课这样子,我把你皮都剥下来!连留级都没位子,要做试读生,你别以为现在不大见到妈妈就可以作反,我一样揍你!”
小宇眨眨睛眼,看亲他母亲,无动于衷。
我只觉得心痛。
“爹爹没看我做功课,爹爹从来不回家。”小宇说。
“小宇。”我说,“你为什么这样说?功课是你自己的事。”
美眷马上帮儿子,“他只是个孩子,你怎么可能叫他照顾自己?我把他放在你那里,你总得帮帮眼吧,你怎么连孩子的功课也不理。”
我说:“那时候在家,他的功课也没人理。”
“怎么没人理?我难道不看着他的功课?”美眷拍案而起。“你以为我真的除了吃就是睡?”
“你不要跟我吵好不好?现在我们谈论孩子的功课。”
“孩子什么都知道,你不必再忌讳!”美眷大声说,“你别再扮演伪君子了。”
伪君子。我看小宇,想知道孩子晓得点什么,小宇正在微笑。这狡狯的孩子,他得到逃避责任的机会,以后什么都可以怪责父母:因为家庭有重大变故,所以他不能做一个正常的好孩子。
我完全明白。
我说:“我会去请补习老题,我有分寸,小宇,下一次考试我不允许你还有这种qíng形发生,现在跟我走。”
“小宇留在这里,”美眷说,“我会看着他做功课。”
“这里天天搓麻将,你以为麻将台旁会出状元?”我反问。
“你别gān涉我的生活方式,反正我搓麻将的时候小宇是科科及格的!”
“美眷,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
“我连吵架的权利也没有?”美眷眼睛里尽是怨恨,”我没有权利追回这个家庭里花出去的心血,我连发言的资格也没有了?”
我呆呆的看着她。“我只是不想给孩子听到太多。”
美眷叹口气,“好,我不吵,再多的也牺牲掉了,还为这个吵什么?反正我什么也没有gān好过,你把小宇带走,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看着小宇,小宇似乎是知道事qíng搅大了,他一声不响,低着头。
“小宇,你爹爹已经伤透妈妈的心,你就乖点吧,为爹爹补偿。”
美眷掩住脸,眼泪却还从指fèng里流出来。我用手托着头,心平气和地,只觉得自己是个罪人,过祸三代。
小宇很爱他母亲,他马上后悔了,“妈妈,你别哭。”
美眷说:“你功课这样坏,别的女人会说你妈妈生个儿子连功课都做不好。”
我对于这种原始的教孩子方式一向反对之至,但是此刻只好让美眷发挥淋漓。
“妈妈,我一定做功课,一定。”小宇紧紧抱住妈妈。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做?”美眷哭问。
“爹爹不陪我,爹老去陪那个女人,我不做功课,他说不定会回来。”
美眷把他拥得紧紧地,“傻瓜,你爹爹要不回来,你再想办法他也不回来,你妈妈死了也没有用,你还是自己争一口气吧!”美眷号啕大哭起来。
我觉得心酸,这种粤语片的对自,儿啊ròu啊,由一个年轻妇女的嘴中说出来,用在更幼小的孩子身上,对他一生,烙上不可磨灭印象。我相信小宇一辈子都忘不了今夜的对白,到八十岁也不会。
但是老套的东西永远具有奇效,小宇对他母亲说:“妈妈,我不敢了,我以后也不敢了。”
他们好好的哭将起来。
做外婆的来敲门,问:“什么事?”
美眷去开了门。
外婆见了心痛:“小宇呀,一头是汗,快来洗浴,不要紧,不怕不怕,还有外公外婆呢,没人疼你吗?爹爹妈妈作贱你呀,快来这里!”
这自然也不是我的教学方式,但小宇身体内流着陈家的血液,他吃这一套,搂着他外婆出去了。
美眷坐着抹眼泪。瓜了脸,杏眼,笔挺的鼻子,雪白面孔,典型的秦香莲。
我说:“别太激动了,身体要紧。”
话总是要说的,得体与不得体,有没有用,但是话必须说。
“身体要紧?”美眷看着我,像是没听懂我的话。
“多休息。”我说,“别这么激动。”我叹口气,“杯小宇小宙的时候,仿佛吐得很厉害,这次呢?”
美眷呆呆的说;“这次不怎么吐,简直没事人似的,我就料定是个女儿,体贴母亲。”
旧日的恩qíng渐渐萌芽。
我说:“叫什么名字好?”
“总得也有个宝盖头,”美眷喃喃的说,“叫小寂吧。寂寞的寂。”
“不好。”我说,“叫小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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