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人_亦舒【完结】(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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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为了我的过去?”她问。她从来未曾这么温驯过。

    “不。”我说,“因为我们之间有永恒的矛盾。我们的环境背景思想太不一样,思龙,你知道我们无法在一起生活一辈子。我也不可能养活你。”

    “抱歉,我没有迁就你。”她的声音很沙哑。

    “没关系。思龙,我也不配叫你迁就的。我又不能叫你专心坐在家中生孩子,一切是我的不力。”

    “但是我们在一起曾经快乐过。”

    我把头枕在她的手臂上,“思龙,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你要知道什么部分?”她温柔的问。

    “你小时候,你的恋爱,一切一切。”

    “我读中学时虚荣心就重,”她轻声道,“站在街上等公路车,就问我自己,为什么有人可以坐劳斯莱斯。一个女孩子如果有这种想法,而她的五官身材又长得不错,总有机会得到她想的一切。”

    “于是你遇见姓何的人。”

    “是的。他供给我一切,他喜欢我,他甚至让我到哈佛去念商业管理。但是他没有给我爱。在这十年——”

    “你说是三个月。”

    “你相信只有三个月?”

    我叹息,“思龙,我相信你说的一切。”

    “但是他没有给我爱。连欺骗的应允也没有。”思龙说。

    “你现在仍有见他?”我问。

    “见到也只像陌路人。”

    “你从来没有爱过他?”

    “开玩笑?当然我爱他。十年。”她说,“我这个人是他创造的。我的刻薄直接锋利,全部是他的翻版,只是翻得不大好。”她哑然失笑。

    “现在呢?还爱他?”

    “我倒希望爱他,那么jīng神有寄托。爱与恨都是好的,”她显得无可奈何,“除此之外,也只有工作了,时间总要打发,我们太可怜,竟要把宝贵的时间打发掉。”

    “我们……就这么完了?”

    “我想是,扬名,你呢?”

    “我想与你在一起一辈子。”我说,“我爱你。”

    “可是扬名,我们有过很多愉快的时间,对我来说,一生人如果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已经足够,我们有什么遗憾?”

    “思龙,你对感qíng的要求,就止于此?”

    “扬名,我不懂得如何要求,”她说,“我一生的生活中没有任何长久的经验,你叫我怎么做才对?”

    “你总要结婚的。”我说。

    “为什么一定结婚?”思龙问。

    “年纪大了,有个伴。”我答。

    “就为了一个伴?”她诧异的问。

    “是。就为了伴。”我现实的答。

    “两个七十岁的人对着坐——你觉得很好?”思龙问,“扬名!你还不至于那样吧。”

    “思龙,居移体,养移气,你与我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告诉我,你七十岁的时候会怎么做?”

    “看书,睡觉,养猫,等死。”她苍白而向往,“死。”

    “你不怕?”

    “怕什么?死,当然是怕的。”

    “不,不怕一个人寂寞?”

    “但是我一生人都惯xing地寂寞,你几时见过我联群结党地享乐过?我不喜欢人,我从来不想讨好他们,现在我致力于不想得罪他们,可是你看,还是有人找了私家侦探来查根究底。他们不肯放过我。”思龙说。

    “现在你打算做什么?”我说。

    “忘记这个世界,也让这个世界忘记我。”思龙笑,“应该不会难吧,世界忘记我,顶多只需要三天。”

    “在石澳隐居?”

    “是。”她说。

    “不去欧洲?”我说,“我以为你会去别的地方。”

    “到处都一样。”她说:“到处升起来的都是这个太阳。”

    “你希望怎么样?”我抚摸她的头发,“移民到另外一个星球去?”

    “是,如果可以的话。”她笑笑。

    我与她平安地闲话家常,仿佛结了婚,做了多年的夫妻。但事实上我们即刻要分手了。

    我说:“思龙,我知道有妇之夫最喜欢说一句话:我的妻子不了解我,但是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我的妻子真不了解我,与你谈话,多么高兴。”

    思龙转个身,打个呵欠。

    “很多男人对你这么说过吧。”我问。

    “你要我怎么回答?”思龙笑问,“你想听是抑或不是?”

    “没关系,只要你爱我。”我说。

    “扬名,你将会怎么做?”她问,“以后的日子很长。”

    “我……”我想了很多,“我会回去。”

    “回去?回什么地方?”

    “回美眷那里去。”我说。

    思龙诧异:“她会收留你?”

    “她不是你,你当然不会再接受一个变心的丈夫,但她是传统中的贤妻良母。”我沉着地说。

    思龙坐起来,“但是她已经知道你不爱她!”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是回去美眷身边了,她对亲戚朋友都有jiāo代,过若gān年,大家忘记任思龙这三个字,我们仍是好夫妻。”我苦笑道。

    “不可思议。”思龙说。

    “是的,中国女人的容忍力无穷无尽。”我黯然。

    “因为她们在经济上不愿意独立。”思龙说,

    “受丈夫的恶气,受另外一个女人排挤,世人同qíng她,在公司受老板噜嗦,谁会知道,她总有她的道理。”思龙说,“你也别太过肯定她会要你回去。”

    我说:“我认识她十余年,我太清楚她,她一定会要我。这是很不公道的事,不幸美眷没有别的选择。”

    “我很抱歉。”思龙说,“一切是我的错。”

    “一切是我。”我说,“但是思龙,为什么当初你竟会容忍我这么一个人?”

    “因为扶轮社的会员不肯为我抛妻离子,只有你给我如此的光荣,有什么女人有力量拒绝?”她叹口气,“对不起,扬名,我们都错了……你的工作,对你的工作可有影响?”

    “我想休息一段时间,先写点电影剧本,工作总是会找到的,没有人失业一辈子。”我说,“但是我要休息。每日起来,带小宇到公园走走,教小宙说话,等小寰与她的双生同胞出生,我的思想很疲倦,不适合再做电视台那份工作。”

    “你的计划听上去很理想。”

    “是吗?”我苦笑,“原本我想与你共渡一辈子……事与愿违。”

    “你认为美眷与你以后的日子会过得很好?”

    “我们会渡过的。这次以后,我将永远目不斜视,做一个认命的人。其实就这样平安地渡一辈子,也很会值得羡慕。”

    “谁也不知道宇宙黑dòng在什么时候把我们吞没,在七十四岁的时候,我会记得这一段故事。”她说。

    “思龙——”

    思龙转过头来,在流泪。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流泪,也是最后一次。

    “思龙”我拥抱她。她把头埋在我怀中。

    当夜我离开任思龙她帮我整行李,像一个妻子服侍远行的丈夫。

    我们很沉默很平和,箱子放汽车行李厢,她送我到市区。我们吃了顿非常丰富的晚餐,开一瓶香槟,跳舞,到十二点才分手。

    仙德瑞拉要返家了。

    她把一小瓶镇静剂留给我。说实话,我需要那瓶药。

    “思龙,”我说,“以后我们永不再见了?”

    “永不。”她肯定的说。

    回到自己家中,电灯已经全部熄灭。我摸索到长沙,吞服镇静剂,把座垫拍一拍,倒头便睡,可一点也不觉得异样,宾至如归。

    对美眷来说,任思龙是一场过去的噩梦。对我,是场过去的美梦。

    无论怎样,她已经过去。

    天亮醒来,小宇站在我身边,瞪着我。

    “早。”我说。

    “早。”他说。

    美眷在客厅那一头叫:“小宇,你不过来吃早餐?快迟到了。”

    我擦擦眼睛,美眷走过来,她的头发还用一条橡筋扎着,身上穿一条陈年宽裙子。

    我无可奈何地挥挥手,“即使是怀孕也不用这样披头散发,小宇上学之后,我陪你去修头买衣裳,你看你那尊容!”

    美眷哼一声:“批评批评批评,我一生人只听到批评。”

    我静默的笑。

    你看,一切都如常,美眷有她的智慧。我们家有时光仪,把不愉快的记忆推进第四空间,忘掉它。

    我送小宇上学,教训他一顿,把他推进课室,小宇唯唯诺诺,又成为一等一的好孩子。

    美眷剪发的时候,我抱着小宙在小公园坐,教他讲话:“孩子……是小宙……玩耍……游戏

    我们到百货公司,我把身边的现款都买了礼物给美眷,新式的孕妇袋、化妆品,甚至有半安士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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