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uáng珍却不知道她的一篇访问稿会引起那么大的争论。
她独自坐在咖啡室里享用了一个清淡的午餐,看行人匆匆忙忙赶去上班,蓦然,她发觉自己也该返回办公室,才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结帐。
回到公司,方小姐立刻传她。
她气定神闲地坐在编辑面前,一双眼睛变得炯炯有神,像是惯于应付这类场面——编辑在她眼中,微不足道,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耳。
老练的方小姐竟觉得喉咙gān涸。
“我们决定用你的访问稿。”
huáng珍并没觉得大不了,她只是闲闲地说:“呵。”
方小姐加一句,“你写得十分好。”
huáng珍欠欠身,“谢谢。”
像煞听惯类似赞美。
方小姐本来还想加一句“好好地做”之类,但觉得多余,噤声。
她有一种预感,以后,只要huáng珍给她一点面子,她便可以顺利地做她的编辑。
huáng珍退出去,翻阅报章,寻找下一篇稿的题材。
电话响了。
huáng珍接呼。
那一头是仓医生的声音。
她由衷地喜悦,“仓君,我刚想找你。”
“是吗?你愿意见我吗?”
“当然,你是我惟一的朋友。”
“你会当我是一个医生吗?”
huáng珍笑,医生始终是医生,他还是想诊治她。
“我此刻身心都健康,我只是想不起我是谁。”
仓-倒抽一口冷气,“你说得好不轻描淡写,忘记自己是谁,一切岂不是要从头开始?”
“那岂非更好?人人渴望拥有新生活。”
“珍,我真拿你没辙。”
“我不觉得不妥,你知道你是谁吗?”她笑,“还是,你也像我一样,无暇去思考这个问题?”
仓-一呆。
女郎的词锋恁地厉害,而且说出来的话又往往令人三思再思。
“我请你喝茶。”
女郎说:“我请才对,叫佟小姐一起出来吧。”
仓-微笑说:“她对我是信任的。”
女郎笑。
佟小姐那么聪明,自然不会怀疑男友而让他发觉他是受怀疑的一个人。
但是女郎无意介入他们当中,此刻,她最最需要朋友,一下子结识两个那么正派的年青人,是她运气,她懂得珍惜。
“还是请佟小姐一起的好。”
仓-即时明白她有心要避嫌。
原来志佳也有一百个问题要问她。
“你从前的职业是什么?”
“你念什么系?”
“感qíng生活呢?”
“真的完全想不起来了?”
女郎微笑,表示一片空白,全无记忆。
“一定有点蛛丝马迹吧?”志佳说。
“是,”女郎答,“譬如说,我嗜吃。”
仓-忍不住笑。
“我会不厌其烦地做一味菜,然后津津有味吃光它。”
志佳抬起头,“那么,对于写作呢?”
“呵,那个,那个比较容易,我只把观察所得以及自己的观感结合起来即可。”
这样闲闲数句,已似写作心得。
“你从前有无接触过这个行业?”
huáng珍摇摇头,“我不记得。”
志佳冲口而出:“什么都不记得,那多糟糕!”
huáng珍哑然失笑,“也许在过去日子里,根本没有值得记住的人与事。”
仓-先是不语,过半晌他才提醒她:“那赠你宝石指环的人呢?”
huáng珍温和地答:“仓医生,指环,也许来自我先人,也许由我自己添置。”
仓-不作声。
“从新开始也好,”志佳说:“等于再世为人。”
huáng珍抬起头,“可是过去的噩梦,说不定会找到门fèng,钻进来。”
志佳由衷地说:“希望届时你已刚qiáng,它们不能伤害你。”
huáng珍苦笑。
她把头发往后撂,捧着自己的面孔,“有时晚上,我也隐约梦见我的过去。”叹口气。
志佳问:“你看到什么?”十分关注。
“我看到鬼影憧憧,”huáng珍低声说,“小室内挤满人,絮絮私语,有人问:‘你做错了什么,得罪了众人?’”
志佳与仓-面面相觑。
“醒来之后,我又是另外一个人,我很乐观,但没有远瞻,逐日算帐。”
志佳说:“我的人生观也类似。”
仓-吃一惊,他一直以为女友是个最有计划的人,动辄讨论三五十年后该如何如何,可见他了解错误。
分手时佟志佳对huáng珍说:“你梦中那些人,叫他们去死吧。”
huáng珍十分感激,“下次见到他们,我试试看。”
那一夜,她试图在窗口看向天空寻找北斗星,但是霓虹光管与烟霞在半空恶斗,一片混沌,她什么都看不到。
睡熟了,又做梦。
她叫不出那群人的名字,亦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但下意识知道他们是熟人,有人趋前向她说:“我们不和你做朋友,我们——”
在梦中,她忽然笑了,学着佟志佳的语气:“我不再在乎你们是谁,去死吧。”
就凭这一句话,解了咒,她自梦中惊醒。
那群人到底是谁呢?从过去来到现在,不住骚扰她。
那一定是她xing格上有极大的弱点允许他们乘虚而入。
她想再睡,已经天亮,只得振作着上班去。
不到三个月huáng珍已成为银河杂志受欢迎人物。
她不多言,言而有信,jiāo稿快,内容准,甚受编辑欢迎,xing格平和与同事亦相处和睦,比所有人都正常。
志佳问仓-:“你有没有发觉纰漏在哪里?”
仓-答:“她从不寻找过去,太过满意现在。”
“还有呢?”
“太努力做一个普通人了。”
“是,”志佳很佩服仓-的观察力,“那样努力谦和,与人从无纷争,可见是刻意求工。”
仓-笑,“做人也真难。”
志佳抬起头说:“我猜她是记得的。”
“何以见得?”
“如果真的失忆,必定试法寻找过去。”
“这些日子,你找到什么?”
“空白,警方档案中并无那样的人失踪。”
仓-沉默一会儿才说:“志佳,当心她对你反感。”
志佳辩白:“她是我的雇员,我自然得掌握她的资料。”
“不是查访她的隐私?”
志佳不语,她最不喜仓-这点大公无私,专门做照路明灯,处处找出女友的缺点。
人谁没有好奇心,除却huáng珍自己,谁都对她好奇。
连仓-也终于问:“有没有注意寻人广告?”
志佳胜利地微笑:“没有人找她。”
“那么大一个人,无人认领?”
志佳有感而发:“仓-,如果我失踪一年半载,会不会有人找我?”
“令尊大人失却掌上明珠,那还不变热锅上的蚂蚁。”仓-打趣。
志佳不语。
她父亲新近再婚,年轻的妻子刚养下一个男婴,忙得不可开jiāo,家里全是女方亲友,志佳去过一次,继母正眼都没空看她,她坐了十五分钟便知难而退。
返家后志佳同母亲说:“近六十岁的人了,兴致还那样好。”
母亲反而看得开,只说:“你应替他高兴。”
真是,人各有志。
过了两天,母亲也坐豪华游轮出发去环游世界了。
志佳冷笑,“他们才不会找我。”
仓-见女友yù钻牛角尖,便说:“我们都是大人了,gān嘛还要人找?”
志佳忽然自怜,“你呢,仓-,你会找我吗?”
仓-不语。
佟志佳在一年前曾经故意冷落仓-,他俩为小事争执,她显了颜色,一连三个星期不听他电话。
仓-也并没有天天到她家门口去等,叫她宽恕他。
如果再来一次,他的反应也恐怕一样。
佟志佳大可佯装失忆,到别的城市去重新开始。
一句记不得了,不知省却多少麻烦。
志佳见男友久不作答,叹口气问:“为何从无甜言蜜语?”
“你会相信吗?”
“我会。”
“我才不信。”仓-看她一眼。
志佳无奈。
真没想到会在一个化名huáng珍的女子身上,志佳看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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