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孩子_亦舒【完结】(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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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胡师傅的遗容安详,我碰碰他的手,冰冷,他在生的时候,手也是冰凉,没什么分别。

    妈妈呆怔怔的站了一会儿,就由我们陪着离开。

    半路上妈妈就支持不来,喊头痛,我让马大扶她回去,我自己到老胡师傅的住所去看看有什么要收拾。

    他房间很gān净很简单,房东说他欠三个月租,我立刻开出现金支票。简单的家私是房东的,我取出橱顶的皮箱,把他的衣物放进去,准备一起火化。

    在一只抽屉底,我再看到那张照片一一

    粉艳红,我的生母。

    我把照片迅速收入手袋,但又禁不住拿出来细看,双手颤抖着。

    不错,我与马大都长得像她。

    我们并没有妈妈那个福气的双下巴,我们像粉艳红。眼睛细而且长,仿佛是画出来的,平时也像上了戏妆。

    从小学校演剧找人演白雪公主、圣母马利亚、仙子,到长大后的芸娘、白流苏、林黛玉、茉莉叶,马大总是一手包办。

    我因为……腿的缘故,所以不大喜上台去自bào其短,故此放弃许多机会。

    现在想起来,马大确是流着母亲的血液。

    我把那帧小照小心翼翼的收起来,成为我贴身珍藏,坐在老胡师傅生前坐的椅子上,思想去到很远。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戏班中的乐师因朝朝相处,爱上大红大紫的花旦。她对他好,但是没有嫁他,他暗暗恋爱她二十多年,终身不娶,候她死后,天天以胡琴奏出她的辛酸故事,近着她的两个女儿,他始终没有往前活,他的时间停留在戏班的全盛时期……

    比起老胡师傅,殷若琴只是一个狠琐的纨挎子弟,我qíng愿老胡师傅是我的父亲。

    们是——

    谁能够挑选他的父亲呢,都是一早注定的。

    我沉默着,头顶在墙上很久很久。

    房东不放心,已经探头探脑张望过许多次。

    我不得不站起来,拎起皮筐,说:“劳驾你们,我走了。”

    房东把我送到门口。

    我叹一口气,离开。

    到家,老英姐双眼如胡桃的来开门。

    一进门,发觉坐满一客厅的人。妈妈、马大、梅令侠、殷永亨。

    我疲倦的放下箱子,叫老英姐,“给我一杯茶,口渴死了。”

    马大的声音比平时尖数倍,“哈拿,他死了。”

    “我知道他死了。”

    “不,”马大说,“殷若琴死了。”

    我“霍”地站起来,打翻了茶杯,染了一裙茶渍,水印子在布料上慢慢扩大,转淡、扩大、转淡。

    我没有出声,我用手指缓缓在那渍子的边缘描绘。

    我问:“几时的事?”很镇静。

    “你们刚踏出门去医院,那边就叫来找人,但英姐说你们已经上了车。”殷永亨说。

    妈妈不出声,她把头靠在垫子上。

    我木然说:“太不巧,但即使有选择,我也会先赶到老胡师傅那里去。”

    梅令侠说:“你好冷血,亲生父亲都不理。”

    我瞪他一眼,说:“我的血是冷是热,何需向你jiāo代。”

    马大也对他说:“你少说一句好不好?”

    客厅内沉默很久。

    殷永亨说:“义父那边,由我与梅姑姑发丧吧。”

    “很好,那我可以全心全意为老胡师傅办身后事。”

    殷永亨说:“我先走一步。”

    我送他到门口。

    老房子的穿堂永远是幽暗的,我们在门边站了一会儿。

    “……临死叫你们的名字。”

    “他一生人都那么戏剧化,”我为难的说,“偏偏什么事都夹在一起发生,其实两家医院相差不过数步之遥……但注定就是注定。”

    “不过他总算见到你与马大。”

    “希望你明白,我们同他没有感qíng,而老胡师傅……”

    他截止我,“何需解释,我当然知道。”

    “以前你也不了解……”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很好。”我说。

    “你们一家人需要休息。”

    “姓梅的,他在这里gān什么?请把他带走,好让我们真正的休息。”

    梅令侠说:“我也很识趣,我也会让你们休息。”声音酸溜溜。

    我打开大门,“两位先生,再见。”

    关上门以后,我们一家三口什么话都没有说,静静的相对无语。

    亚斯匹灵愁眉苦脸的独个儿踱来踱去,渐渐天色暗了,谁也没有站起来去开灯,亚斯匹灵跳上我的膝头,我抚摸它的头,轻轻推开它额角的皱纹。我想问它为何忧伤,后来觉得太自作多qíng,它长期如此,内心不一定凄凉,正等于我们,心中受创伤谁知道。

    工人房里老英姐开始饮泣,其实只隔一条走廊,不知怎地,却似非常遥远。

    我心一酸,眼泪挂下来,讨厌的鼻涕也跟着开放。哭其实是异常滑稽与腌-的行为,但一向被认为罗曼蒂克,传统上的概念,错误百出。

    我没有法子不去找纸巾,在门角顺便开亮了电灯。

    马大与妈妈坐在花瓶边。花是老式cha法,杂而且俗:剑兰、雏jú、姜花、玫瑰一大堆,象征着平庸而丰盛的生活,无忧无虑。

    一次马大说不好看,用心cha了盆糙月流,马上被我否决掉:“太做作,又一副红颜薄命孤苦相。”

    但愿我们永远能够维持平凡与康乐。

    我低声说:“妈妈、马大,我们吃饭吧。”

    马大疲乏的摇摇头,“吃不下,我要去睡。哈拿,今夜我同你一铺好不好?”

    妈妈说:“大家洗把脸睡吧。”

    我连睡衣都不换,也不想淋浴,胡乱用毛巾擦把脸,就上chuáng拉上被。

    马大没有开口,但是我听得到她心中每一句话,我们俩并头睡在一只长枕上。

    我睡着了,不知马大有没有,我心力jiāo瘁至极点。恍恍惚惚间听见有一个医生同我说:“你妈妈病了,你妈妈病了,醒一醒,醒一醒。”

    我睁开眼,“什么病?”

    “骨癌。”那医生拉过妈妈胖胖的手,给我看,“你别以为她白白胖胖,但是ròu里的骨头早已发烂,无可救药。”

    我握住妈妈的手,其泪如涌,“还能活多久?”

    “只有一个星期。”

    我大叫一声,跃身而起。

    马大也在尖叫,我们同时醒来,一头一脑的汗,互相握着对方的手。

    “压着了,没事没事。”我大力拍着她的肩膊。

    “我不敢睡,哈拿,但是我很疲倦,哈拿,怎么办呢?”

    “事qíng总会过去,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别怕,有我在。”其实我身子一直颤抖。

    “哈拿,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我紧紧抱住她。“生老病死是难免的,老胡师傅也活够了。”

    “我仿佛觉得他还坐在书房一角调弦。”马大呜咽说。

    我说:“是又怎么样呢,他生前那么疼我们,死后也保佑我们。”

    马大把头埋在我怀内。

    “快睡,别吵醒妈妈。”

    “我睡不着。”

    我想到殷若琴在他日记的片断中也这么说:累极,但是无法入睡,闭上眼睛便见到被他抛弃的粉艳红,如今他总算获得安息。

    马大与我终于在心惊ròu跳的qíng况下入睡。

    妈妈在早上推醒我俩,“真可爱,双妹唛似的抱着睡,穿着这种洋铁皮似的裤子,连皮带都不解下来,怎么睡得着呢。”

    我向马大投过去一个眼色,qiáng颜欢笑,“好累。”

    “人家殷永亨已经办了许多正经事,你们还在chuáng上。”

    马大不悦,“那个人自以为是,讨厌。”

    “不,他实事求是才真。”我说。

    妈妈说:“你们父亲后日举殡。”

    “我不去。”马大厌恶的说。

    我跳下chuáng,“我要去替老胡师傅办丧事。”

    “不用了,殷永亨会一并办妥,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妈妈长叹一声,“活着的时候,各有各身分,各有各命运机缘,七qíng六yù,纷争扰攘,等死了,大家归为尘土,再公平没有。最恨的人也许就葬在身边。”

    我冷笑一声,“我先移民到外国去死。”

    妈妈说:“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

    马大神qíng憔悴,“妈,我还想睡一会儿。”

    “睡吧睡吧,反正告了假。”妈妈说。

    马大说:“我现在只敢在白天睡。”

    “你怕什么?”妈妈问,“一个是你生父,一个是老胡师傅。”

    “我怕,我怕。”马大哭。

    随着她哭,我心也慌乱,我有种异样的感觉,这不就是他们说的心灵感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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