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_亦舒【完结】(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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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慕容琅患一种癣,我长期雇医生跟她治,她住在我们近喜马拉雅山麓的别墅里,那里空气明澄如水品,屋子里设备又好,根本与往瑞士圣摩利士山差不多。”哲特儿滔滔不绝的说下去。

    大个子整个人投入他与慕容琅的过去中,眼睛发出异样的光彩,一看就知道他深深的在恋爱,既亢奋又忧愁,但不得不向熟人倾诉。

    “我坦白的告诉她,我爱上了她,她严词拒绝我,并且要离开我。在这当儿,我的小儿子与她发生浓厚的感qíng,恰巧这孩子患病,她为孩子多留了半载时光,我每天都从波曼城赶回去看她,待她犹如一个公主,倾我所有的来爱她,但是她不为所动。求了又求,等了又等,忍了又忍,终于我恼怒了,没收她的护照,将她幽禁在屋子里,不让她离我半步,亦不给她现钞,叫她cha翅难飞——”

    “大个儿,”我摇摇头,“你错了,女人最恨qiáng权霸道。”

    “现在我亦已知错。”

    “她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我的小儿爱她,他帮她。”

    我觉得好笑,“你的大儿才十二岁,小儿又有多大?懂得爱美貌姑娘?”

    “才六岁哪。”大个子沮丧的说道。

    我只好咧开嘴笑,慕容琅也是曼陀罗。

    哲特儿说:“他帮她偷护照,帮她逃出大门,事后三天我才发觉哪。”

    “那么久才发觉?”我说。

    “因为慕容琅预先将声音录音,由我小儿不断在她房中播放,我一敲门她就骂那几句话,末了我起疑心,才知道她已经溜之大吉,我只好赶紧去追,幸亏一路都是我家管辖的地,我心果懊悔得不得了,初chūn融雪,极是危险,将她赶绝了叫我怎么独自活下去,我召集了牧场工人及保镖四围搜索,谁知追到城中,知道她已去了香港。这时候也只好在追,自移民官中知道你的地址……乔兄,多多打扰。”

    我听得目眩神驰。

    婀娜要写小说,这就是一篇最奇qíng的小说。

    “我那小儿想念她,如今他病中频频呼唤她名字,叫她回去做他妈妈。”

    我起疑,“你妻子与小儿患什么病?”

    “血癌哪。”

    “啊。”我惊呼,“那太不幸了。”

    “所以我一定要求慕容琅回去见小儿一面。”

    我义愤填鹰,拍打胸口,“敏敏哲特儿,我一直不知事qíng的来龙去脉,如今我明白了,这件事我是跟慕容琅耗上了,你放心,哲特儿,包在我身上。”

    大个子摇摇头,“女人心,海底针。”

    我既好气又好关“你哪儿学来的,把中国成语一套套地运用,告诉你,我捞针是捞定了。”

    “乔兄,那么这件事算是jiāo给你了。”

    我听了他这句话一呆,jiāo给我?好,我就接下来,我眯着眼睛看大个子,不久之前,荆轲兄也是这样子便把一件事qíng接了下来,结果风萧萧兮易水寒,后来就没回来,这整件事是否一个圈套呢?

    大个子一脸的纯朴,也许我是过疑了,他做生意或许十分jīng明,但在感qíng上是个败将,能帮他就帮他吧。

    我说:“好,哲特儿,这件事jiāo给我。”

    他听过松下一口气,一转身,“飓”地自身边拔出一把小刀子,jīng光闪闪,我“唉呀”一声,跳后三步,这小子,又会怎地?吓死人。

    “乔兄,你我既然十分投机,不如歃血为盟,结为兄弟。”

    我颤声道:“你,你少开这种玩笑,快把它收起来,你怎么一身是刀?”

    “乔兄——”

    “我怕痛,又怕见血,你少提这种可怖的主意。”

    我急急溜出华道夫酒店的豪华套房。

    真亏他想得出来,赶明儿还建议两肋cha刀呢,血淋淋的什么玩意儿,为朋友,动动嘴皮子做个说客,或是掏腰包请吃饭都可以,动刀动枪的,免了吧,我不是英雄好汉。

    我把琅约到大都会美术馆。

    我俩坐在伦勃朗的名画《亚里士多德在荷马的头像前沉思》前,谈正经事。

    我说道:“今天我见到慕容公子。”

    “谁?”

    “慕容珏,正牌的慕容公子。”

    “啊。”琅低着头,“二哥。”

    “我又送大个子回酒店,人家什么都对我说了,对我jiāo心。”

    “呵。”她有点惧怕,显然是心虚。

    我气,“人家说的都是真的吗?如果没有他把你拣回来,你仍是满身癣疥的小叫化?”

    “是真的。”她低下头。

    “人家是真心待你,你想想,他根本不知道你是香港慕容族的千金,你到底嫌他什么?”

    琅几乎哭出来,“我并不嫌他,可是我无法爱他。”

    我冷笑,“那么至少也顾到恩qíng,他小儿患上不治之症,你也该去探望人家。”

    “我跟他说过,求他把小儿送到瑞士或美国治疗,我愿意陪伴孩子,可是他不肯,我又不敢留在尼泊尔,他在本国的势力非常大,弄得不好,我就成了慕容牌免治ròu。”

    她哭了。

    我把手帕递给她,叹息,我这个中间人顶难做。

    画廊的管理员走过来,很同qíng的看看慕容琅,又看看墙上的名画,他说:“东方来的小姐,这张画真美得令人伤感,是不是?”

    阿琅哭得更伤心了。

    “别再淌眼抹泪的了。”我说。

    “你何必管我的过去呢,只要我们将来的前途光明,不就得了。”阿琅说。

    慢着,我的脖子硬愕着,“你说什么?谁跟谁的前途光明?”

    阿琅放下手帕,瞪着我,真是一双碧清的妙目,过半晌,她说:“我与你呀,乔。”

    “我跟你?”我像见了大头鬼一般的叫起来,“我跟你?怎么会扯成这样子?阿琅,我与你纯粹是朋友,朋友,”我大力挥动着手臂,“你误会了。”

    阿琅“霍”地站起来,“我误会?怎么可能?你老远到纽约来,难道不是为了我?”

    “我——”我想这个误会可真是闹大了。

    “你又不是为婀娜,你三番四次跟我说,婀娜不是你女友,你,”她指着我,“你难道是为了她么?”

    “不,阿琅,你听我说——”

    “为了她?”阿琅喃喃的问。

    我扶着她的肩膀。

    阿琅心碎地看着我,“乔,我对你的心事……难道你不知道?”

    我震惊,“我,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哪一点配得起你呢?”

    “我是个无业游民,阿琅,我如此吊儿郎当……敏敏哲特儿胜我百倍。”我说。

    “你不必多说了。”阿琅伤心yù绝地站起来向博物馆门口奔出去。

    我连忙追上去。

    那管理员,一个老头,犹自在那里长叹,“啊,切勿低估艺术的力量。”

    我说:“去死吧。”

    琅已经跳上了她家的林肯,绝尘面去,原本我应该扬手叫一部计程车追上去,可是纽约的计程车什么价钱……我付不起车资,所以做英雄侠客,gān潇洒的勾当,全凭万恶的金钱支持,我因两袋空空,顿时败下阵来。

    我沮丧的想:我今晚连睡的地方都没有了,正牌流落异乡。

    阿琅对哲特儿的晚娘脸我见过,这早晚就会用到我身上来。

    幸亏我尚有结拜义兄哲特儿,我今晚得投靠他去。

    我一个人dàng到格林威治村。

    慕容琅爱我?若不见她亲口说出来,真不敢相信,她为什么会爱我?真莫名其妙,女人的心,研究一辈子也不得其解,我一边摸着脑袋一边走。

    真叫人猜不透呢,她要什么有什么……

    我在路边咖啡亭坐下来,叫了饮料。

    怪不得这妞待我这么好。我想:怪不得呢。

    真是意想不到的悲剧。

    正在沉思,慕容家那辆林肯驶停在我面前,司机下车对我说:“乔先生,天幸你在这里,可找到你了,快跟我回去,慕容夫人找你呢。”

    “她找我?”我呆问,“gān什么?”

    高大的司机像绑架似的把我塞进车厢,车子飞快驶回第五街。

    宁馨儿在她私人的书房等我。

    她背着我坐在一张S型的丝绒qíng侣椅上。有轻轻的弹词乐在唱着玉蜻蜓的故事。

    我温和的问:“你召见我?”

    宁馨儿仍然没有回过头来。

    我搭讪的说:“我父亲亦是庵堂认母的热爱着。我自小对这故事熟悉。”

    她穿着一套月白色的衣裤,衬得冰清玉洁。

    我不敢过去靠在qíng侣椅的另一段,只倚着长沙发坐下了。斜斜看见她那间宽大的睡房,女佣正在收拾浴间的毛巾,一叠叠换下来,都堆在地上。

    睡房是白色的,简单朴素,并未挂有女主人的肖像。

    自从慕容先生去世后,他们说:她就离不了黑白灰三个颜色,她的心如缟素。

    书房里很静很静,没有什么特殊的陈设,我注意到慕容家的光线,永远偏暗,陌生人走了进来,像是进入另一个国度里,光与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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