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珏用手掩住了脸。
“你的年纪跟我差不多,拿出勇气来。”我说。
他没有回答我。
我叹口气,我想我是永远得不到回应了。
这一家人简直不可理喻。
穿制服的侍从出来,嘱我:“慕容太太现在准备见你。”
我敲敲门,推门进去。
那是一间会议室,非常宽大。一张桃木长型会议桌足有廿尺长,她坐在桌子的前端,我不甘坐在她身边,于是拉开另一端的椅子,不请自坐。
她仍然是那么美丽,一袭简单的旗袍将她衬托得无懈可击,脖子上的一串珍珠足有拇指大小,祖母绿的珠扣,晶光闪闪。
她非常端庄地坐着,身后的墙壁上有一幅油画,画中人是个英姿凛凛的中年人,不用说也知道这是慕容先生。
我向她点点头。
她开口,“你来了。”不卑不亢。
我心想:我不来你能见到我吗?嘴里不响,且听她说什么,我不能失礼乔家。
她说:“我们明天召开董事会议。”
“我知道。”我欠欠身。
“以乔老先生的xing格,他一定会得出席。”
“那自然,我三个哥哥也会奉陪的。”
慕容太太没有看到期望中的慌张,有点沉不住气,她说:“乔穆,你不知事qíng的重要xing吧?”
“我知,我怎么不知?胜败乃兵家常事,乔氏由我父亲所创,我们自然心痛,但事业亦不见得是生命的全部,况且我有三个哥哥可以承继父业。”
宁馨儿站起来,“他打算退出?”充满了诧异。
“他低估了你,”我微笑,“被你yīn了一招,你也低估了他,此什么也得不到,你难道没听说过乔老是个最最能屈能伸的人?”
她吃惊,神色略露悔意,又坐下来。
我问:“你是介意的,是不是?”
她双目闪闪的看住我。
“你一辈子忘不了过去,”我缓缓的说,“多年来富裕的生活,并没有消除你的自卑,人家一两句话得罪了你,你就藏不住要大显神威做一场戏,你那小家子气永永远远流在你的血液中,这一刹那我把你看个透明清晰,不不,你什么都没有,你是个最最可怜的女人,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她呆住了。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
终于我看到她的双目泛起莹光,她含着眼泪,不可思议,这个女人居然会落下泪来。
不不,眼泪只在双目中打转,她忍着很久,倒转头去,我们明天见。”她终于说。
“明天我不会来,我仍然背个相机走天涯。”我耸耸肩站起来。
我走到门口,转过头来,“宁馨儿,别再做陪葬品,你已为慕容先生活够了,做你自己吧,将缟衣除下,做一个轻轻松松的人。”我咳嗽一声,怎么搞的,今天老像个化缘和尚似的,不住的劝人为善,“多少人愿意爱你,包括我在内……你都一个个拒绝了。”
宁馨儿一震,目光又落在我身上。
“可惜我不是qíng圣,”我想到慕容公子。“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被拒绝的滋味不好受,可一不可再。”
她沉默。
我深深为她惋惜着。
过了很久很久,她茫然问,“现在时代不一样了?没有一辈子的事了?”
“没有了,”我慢慢的答,“时代节拍太快,缺少时间,来不及忏悔,来不及思念,最主要的是实际与方便。”
她转过头来,脸容非常黯淡。
“除了慕容家,谁还想挽住时代的巨轮?谁还有这么奢侈的闲qíng逸致?你们与时代脱节,宁馨儿,如今谁也不会为争一口气而花去十亿元,希望你好好经营这盘生意,不要为它再多蚀十亿元。”
她后悔了,我看得出她的悔意。
我提示她,“设法挽留我三个哥哥,把权柄仍然jiāo还他们手中,为了面子,为了乔氏的仅存股权,他们会替你卖力,千万不要解散目前的管理组织。你行,宁馨儿,做生息是多么头痛的一件事,所以我一辈子也不要碰计算机。”
她叹气。
“你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你几岁?三十四?三十五?有些‘名媛’像你这般岁数,还在公开招标寻对象呢,是呀,曾经沧海难为水,但又何必把自己训练成黑蜘蛛模样呢?”
她忽然笑了。
我愕然,正以为攻心攻得有九成把握了,她却笑了起来。
“乔穆乔穆,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心话。而你也知道我对你一向有好感,”她恢复常态,“从你那里,我也学了不少,”她伸出手来,“仍然是朋友?”
我大喜,但装模作样地摇摇头,“我从不跟我追不到的女人做朋友,我没有这个风度。”
“你明天跟我父亲留个余地,也跟自己留个余地。”我再叮嘱她。
“乔老有个好儿子,了不起。”
我讪笑自己,“他的好儿子没出来,明天开会你才会见到他的好儿子。”
宁馨儿看着我,面孔上的表qíng柔和起来,她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但从来没有认识过像你这么可爱的男孩子。”
我温和的说:“听,听,谢谢你的赞美。”
“各人的命运不一样。”她说。
“xing格控制命运,是你自己bī着自己要走这条路,是你永远要活得似一个传奇,是你不愿意做一个普通的人。”我向她一鞠躬。
她苦涩的笑,“乔穆,做人含蓄点好,你总听过杨修的故事”
“我告辞了。”我bī不得已说。
“阿琅有事要找你。”
我不悦:“她还记得我是谁?”
“别小孩脾气,”宁馨儿有深意的说,“她就因为太记得你是谁,所以才要说不记得你,这早晚怕真的要忘记你是谁了,所以才有后话跟你说。”她站起来。
“宁馨儿——”我叫住她。
她作恼怒状,“我的名字,你怎可乱叫?”
“慕容夫人,明日的事儿,多多拜托。”我向她抱拳。
她点点头,开门出去了。跟着她身后进来的是阿琅。
“乔穆,”她说,“要是你不介意,我要把窗帘拉开来。”
我鼓掌。
她一按钮,窗帘自动往两旁移开,阳光灿烂地照进会议厅,窗外海景怡人,碧波闪闪。
我说:“一个好日子。”
阿琅转过头来,她拿出一只信封,“你的酬劳,现在没有理由不收下了吧?”
“自然。”我说。
我接过信封,放入口袋,“谁还跟你们慕容家客气。”
阿琅问:“仍是朋友?”
“问得真好笑,你们慕容家还少得了朋友不成?有酒食,朋友馔,一呼百诺。”
“你是生气了,是不是?”
“我又不是慕容家的家奴,我自然生气了。”我拂袖。
“我这早晚跟你还有对白,卖的是敏敏哲特儿的面子。”
琅沉默了一会儿。
她说:“敏敏说,邀请你作客,到尼泊尔来一趟。”
我喜欢她说“来一趟”而不是“去一趟”,她与敏敏之间,又有进展了。
但我不动声色,只冷笑一声。
“我来gān什么?你又不认识我。”我说。
阿琅急了,“你真的生气?宁馨儿说你是不会真生气的。”
又给她dòng悉了真相。
我坦白:“老实说,气是气的,气完了也就算了,这是我的好处,个xing散漫,记不了仇的。”
“乔穆!”阿琅过来拥抱住我。
忽然之间一个柔软美丽的身体香啧啧的投向我的怀抱,我也为之一震。
当时要得到慕容琅也不是这么困难的事呢,我不禁有一点后悔做了柳下惠。我责备她,“别这样搂搂抱抱的,我不要紧,像敏敏这种老实蛋就会误会,害得人天涯追踪。”
阿琅说:“听谁在教训谁。”
“是真的,你与敏敏到底怎么样了?”
“我想过了,”她坐下来,“再要找一个对我这么迁就爱护的人,真不容易,天下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你知道就好。”我拍着大腿说道。
“可是他这个人这么老土……”
“土?他爱你,当然显得愣头愣脑的,连说话都结结巴巴,如果他只抱着玩弄你的心,不知多潇洒倜傥,男人都这个样子。”我说。
“可是嫁到尼泊尔去……”阿琅说。
“谁bī你住尼泊尔?他那么有钱,你爱住哪儿就住哪儿。”我说。
“他不是中国人。”
“算了,小姐,他不会比你更不像一个中国人,反正你们两个人谁也不会捧着本乾隆甲戌脂批《红楼梦》来读,有什么损失的呢?”
我就差没拿起一把大葵扇。
阿琅仍然沉吟,“他已有三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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