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_亦舒【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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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如看到一个老朋友似的趋向前,“阿琅,你也不必伤感,从来岁月不饶人,年事老了总要去的。”

    阿琅眼睛闪着泪光,楚楚动人,并不言语。我看得出她有许多内疚,心中矛盾。

    慕容太太说:“阿琅认为父母的逝世与她有直接关系。”

    “但事qíng已经过去了。”我说,“将来才是重要的。”

    阿琅憔悴地坐下,不言语。

    她年轻的继母轻轻地说:“要不要出去跟乔先生散散步?我相信他有空,睡醒了老困在屋子里无益的。”

    阿琅还是低着头。

    “对呀,”我附和她打蛇随棍上,“出去走走。”

    阿琅跟我下楼,她很沮丧。

    我责备她,“你离家出走那一日,就该知道回家的时候一切都会不同了,难道失去了女儿,他们还能照常吃喝玩乐不成?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她默默忍受我的责备。“但是,当时一股浊气涌上心头,bī得我离家出走……”

    “为了什么?”我问。

    她不肯说。

    我冷笑一声,“为了一个男人,是不是?”猜也猜得到,她衣食不缺,不是为感qíng,还为了什么?

    “乔,你没有失过恋吧?”她有点生气。

    “没有,”我笑,“我尚未恋爱过。”

    “你不知道那种滋味,当时我没有死掉已属万幸。”这样激烈的话由温婉的人说出来,已是不易。

    “但你死了我也不会原谅你,我们在世上有许多责任,我们不只为感qíng活着。”

    她更加落寞,头越垂越低。

    “过去的事算了,你不爱提,我也不会问,将来呢?你要是qíng愿自怨自艾地坐在豪华住宅里悲秋,谁也不能救你。”

    “我能做什么呢?”她彷徨地问,“我不能到写字楼去找一份秘书工作呀。”

    我既好气又好笑,“为什么不能?”

    “我不会打字速记。”她简单的说。

    我笑出来。阿琅的天真。

    我到银行去将款项存好,带着阿琅去选看照相机,因发了一笔小财,非常意气风发。

    我跟阿琅说:“你看婀娜,她多能gān,一个人搞一本一百七十多页的杂志,管十多个职员,还打算写一本小说,天天忙得透不过气来,杂志去印刷房的时候,她有三天三夜不眠的纪录,真不容易啊,她对这社会有参预,所以她有满足感。你有什么?这不是钱的问题,坐在家久了就坐懒了。”

    阿琅让我骂得狗血淋头,暂时忘了她原有的痛苦。

    “想不想找工作?我替你介绍如何?”我试探她。

    “我能做什么?”

    “最低限度可以做模特儿,你长得那么漂亮。”

    “不大好吧?”她犹豫。

    “有什么不好?”我又生气,“职业无分贵贱,总比在西藏流làng好一点。”

    “你怎么老损我。”阿琅可怜巴巴的。

    “我为什么不损你?世人都把你宠坏了。”我说,“你觉得我说得没道理吗?若不是那名族长拿着弯刀bī你嫁他为妾,你还在尼泊尔不事生产呢!五年了!”

    阿琅哭起来。

    我把她骂哭了。

    我递手帕给她抹眼泪。

    她呜咽着说:“我要回家,我不要再见到你。”

    “哭宝宝。”我咕哝,“哭出来心里宽敞点。”

    她伏在咖啡厅的茶座上哭了许久时间才停,我替她叫一客番石榴冰淇淋,她擦gān面孔,却都全吃下去了。

    “你明天出来见一见婀娜,看她能介绍什么工作给你消磨时间——最好是不必动脑筋的那种,嗳?”我拍拍她的头,“明天下午三点,我在楼下接你。”

    我送她回家,送到门口,看着她进去。

    晚上见了婀娜,她却大发雷霆,怪我不守信用,将写字台上所有纸张都扫到地上。

    她从来没发过这样大的脾气,杏眼圆睁,拉扁了嘴唇,整张脸都歪了,为了这样的小事!女人的潜质真不容忽视,我整个人慌了。

    我怪叫:“我做错了什么?只要你愿意,她可以成为《婀娜》杂志的基本模特儿,我不是替你约了她明天下午出来吗?”

    她吼叫:“那是为了你受了慕容氏的钱,不得不为她出点力,你由头到尾只晓得利用四周围的人,你这个卑鄙的小人。”

    我悻悻然,“好,算我是小人,可是我害了谁呢?”

    “你不该接受人家的钱。”她指着我。

    “这是我私人的事qíng,我用日本相机用腻了,我受不了

    这种引诱。”

    “你为什么不为一套哈苏镜头去卖身?”婀娜越说越难听。

    “你这个泼辣的妇人,我告诉你,那是因为没有人要我的身体。”

    她气结,跌坐在椅子中。

    我随即用手掩住了嘴巴,“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婀娜,我简直跟你半斤八两嘛,太可怕了。”

    “乔穆你这个人是要落拔舌地狱的。”

    “天呵,”我立刻说,“在你之先抑或在你之后?”

    “你少气我。”婀娜双眼都红了。

    “婀娜,也许我不明白女人,如果你是男人,一定会对我这样的安排表示满意,我实在不明白我错在哪里。”

    “因为我不是一个男人。”她捶着写字台。

    “你不是男人?”我作吃惊状,“噫,我没有注意到,对不起,对不起。”

    她长长的叹口气。

    我摊摊手,“我是你的生死之jiāo,婀娜,你不能骂我是个卑鄙小人。”

    “我识错了你。”她说道。

    “对不起。”我说。

    “没有用,”她说,“一声对不起后面隐瞒了多少眼泪。”

    “好,那么明天我把慕容琅送到你办公室之后,我就在你的世界上消失,好不好?”

    “你认为你的消失对我会有益处?”她问我。

    “喂,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我着恼了。

    “也好,你失踪好了,我不要看见你。”

    “那明天你自己去接慕容琅。”我转头走。

    才称赞她有多能gān,却一般的蛮不讲理,我气鼓鼓的开车回家,将自己大力地掷在chuáng上。

    自尼泊尔回来尚未好好休息过,这班女人将我搞得头昏脑涨。

    女人,你不把她们当男人看待,她们说你歧视,你当她们是男人,她们又伤心至死。我不知道她们到底想要什么?我放弃。

    也许我应该去度假,巴西的风光应当很好,或者可以更远一点,到冰岛去拍摄极光。

    我一骨碌起身,打电话到航空公司订机票,进行得不很顺利,因为我的荷包gān涸,而机票一天比一天贵,如果不愿动用别人的馈赠,就只能够到新加坡去。

    新加坡就新加坡,我决定今夜动身。

    只要离开这块地方,离开-嗦的婀娜,到哪里休息都差不多。我因赌气,并没有告诉谁我上新加坡,挽起一只轻便的包包就走。

    我跟着旅行团走,沿途拍照片,旅行团成员多数是中年女太太与女教师,非常爱热闹的普罗大众,嘻嘻哈哈玩成一团,开头我觉得她们无聊,后来认为真正的幸福属于她们,就开始拍摄旅行团众生相,收获不浅。

    因为我喜欢溜达,故此也不寂寞。太太团开始不喜欢我,后来听到我老爹的姓名,就忙不迭的要为我做媒,我耐心的抄下她们的电话、地址。

    一星期过得快,出乎我自己的意料,我并没有想念婀娜。坐在热带的街头吃大牌挡不知多滋味,我喜欢一种叫蚝烙的食物,简直巴不得连碟子一起吞下肚子。

    这是我最愉快的旅行,因为什么都不必做,自由最可贵,吊儿郎当也是值得的。

    回程那一日,我终于打了电话给婀娜。

    我一开口就说:“怎么,有没有很担心?有没有想念我?”

    那边先是一怔,大概有点意外,然后冷冷的声音,“你是谁?”

    我说:“不必装佯了,还在生气?我明天要回来了。”

    婀娜说:“神经病!”挂了电话。

    “喂,喂。”完了。

    我没jīng打采,看样子我是完全没希望在短期内与她恢复邦jiāo,我的问题并没有解决。

    我寂寞地回到香港启德机场,往日婀娜会开一辆小车子出来接我,今次我光是等计程车就四十分钟。

    刚要上计程车,就听见身后响起车号,我转头,一个满头长鬈发的女郎在车上向我招手,我犹疑了一刻,计程车司机已经对我破口大骂了。

    我只好提了两包行李向女郎走去。“上车。”她说。

    我将行车放在车子后面座位。

    她问:“什么东西那么臭?”

    “榴链。”我反问,“你是谁呀?”

    “你糊涂了,我是阿琅,”她大笑。

    “你是阿琅?你的头发怎么了?”只见连绵不尽的波làng,“还有你的脸,怎么那么浓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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