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_亦舒【完结】(9)

阅读记录


    “不错,我们是一家子,”她解嘲地说,“但是比陌生人更陌生。”

    比起她来,我略为幸福一点。但是我又多久没见哥哥们了,又多久没与父母好好的坐下来诉说心中之事了?这一幢幢厚厚的无形的墙,到底是什么时候筑起来的?

    琅说:“一屋子挤满了人,兄弟姐妹一起长大,但却无限寂寞。我一生之中所遇到的人,最热qíng的除了敏敏哲特儿,便是婀娜。”

    我问:“我呢?岂有此理,我竟然没有份?”

    “当然还有你,乔穆,我简直爱你呢。”她摇动一头鬈发。

    “那倒还不必,虽然慕容家已给了我酬劳,但我对你,可真是没话讲的。”

    我送阿琅回家,而其实是想见一见宁馨儿——呵,这样的名字配这样的女人。

第三章

    琅仍然住家中,她的房间乱成一片,我找不到一角整齐的地方可以坐下。

    琅很有歉意,一直解释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自从……

    我躺在一张柔软的沙发里,她穿过的衣服都有一股香味,我竟与琅混得这么熟了,啊另一个婀娜,我有这个本事,可以把所有的女孩子都变成兄弟般。

    宁馨儿呢,她在哪里?为什么不过来瞧瞧我们?她到底是一个贵妇——掘金女郎——慕容jīng忠分子——苦寡妇,抑或扮演了所有的角色?她的真面目又是什么样子的?

    我大声问:“阿馨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我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有人答我。

    我跳起来,她就站在我的身边。

    曹cao到了。

    琅说:“他对你最有兴趣。”眼睛看着阿馨。

    宁馨儿穿一件白色衬衫,一条旧的粗布裤,足踏软底芭蕾舞鞋,这样普通的衣饰,在她身上,变得熨贴无比,大方高贵,一点也不平庸,现在这样子跟昨天在电视上看见她,又完全不一样。

    她把琅凌乱的衣服拨开一边坐下,问琅:“工作如何?还高兴吗?”

    “非常辛苦,非常快乐,被摄影师骂得狗血淋头,然而我想一切还是值得的,我现在做人略有目标。”

    她继母闲闲说:“流làng了五年,并没有寻找到目标吗?”

    琅不响。

    宁馨儿叹口气,“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琅赔笑:“你口气益发像个母亲了。”

    这两个年轻女人的关系是这么特别,我诧异极了,深觉有趣。

    宁跟着说:“你要是喜欢工作,不如到自家公司寻个位置,慕容家再没落,比起那些bào发户又还胜几筹。”

    琅说:“你为什么不改嫁呢,尽坐在慕容家噜嗦。”

    “我改嫁?这一辈子你休想,倒是你是我心头一块大石,能嫁掉你就好了。”

    “我碍你什么?我又不是你生的。”

    “为你好。”

    “我为的也是你好。”

    我觉得这对白简直jīng彩绝伦。

    终于宁馨儿说:“好了好了,只要你高兴。”

    “你呢?”琅问。

    “我什么?”

    “你高兴吗?”琅加一句。

    “我?”宁馨儿抬起了头。

    “你为慕容家,也jīng疲力尽了,也该想想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了。”

    宁勉qiáng的笑,“你这个糊涂蛋,倒教起我怎么过活来了。”她转头走。

    “你上哪儿去?”

    “我与艺术厅的人有事要商谈。”

    “谈啥?”

    “你爹收着的那些瓶儿罐儿,总共一千两百多件,我实在受不了,索xing以他的名义捐出去,人人可以欣赏,也是德政一宗。”宁馨儿说,“你若是不赞成,就由你接收。”

    琅吐吐舌头:“我才不要,二哥哥要不要?”

    宁馨儿叹口气,“他亦不要。”出去了。

    我奇极,问琅:“什么罐子瓶子?”

    琅耸耸肩,“我也不清楚,许是古董,没人承继爹的兴越,不如让公众欣赏。”她的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

    我怪叫一声,都说我自家老爹够阔,看来还不值人家一只角。

    “要不要我送你?”我问。

    宁馨儿的脸忽然又冷下来。

    “她有司机。”琅取笑我。

    我不响了,仍然将自己埋藏在沙发中。

    琅问:“你喜欢她?”

    “我被她吸引。”

    “很少男人不被她吸引。”琅叹口气,仿佛有感而发。

    “很多人追求她吧?”我问。

    “你很想知道?”琅的大眼睛闪烁。

    我不好意思。

    “你认为她美?”琅反问我。

    “我见过很多美女,”我说,“她的五官并不见得完美,说到美,你比她好看,我被她面孔背后的故事所吸引。”

    “一般男人则被她的财富所吸引,”琅说,“她身家非同小可。”

    “你的身家也不简单呀。”我取笑她。

    “从来没有人追求我。”琅沮丧说。

    “敏敏哲特儿呢?那个有着大学文凭的酋长,他也够照吧,听说尼泊尔以前的神像都以桂圆大的金刚钻作眼睛,”我夸张地形容,“而整座屋顶都以huáng金铺成的。”

    琅反问我:“然而住在那种地方,又有什么快乐可言?你试问问阿馨,看看她可快乐?”

    “话不是那么说。”我惋惜地想:他们都是捉到鹿不懂脱角的那种人物,可怨不得人,他们做人没有嗜好,所以痛苦大,乐趣少。我与婀娜两人简直万事俱备,独欠东风,那东风偏偏又不与周郎便。

    若我们有钱,可以合作拍摄全世界最美丽的摄影集。

    光是那一千两百只瓶子!一只碗上的米通花纹就可以拍得又jīng又妙……,唉。阿琅是不会明白的,一切艺术都要最成熟的经济qíng况来支持,而艺术家的通病偏偏都是穷。

    我若有钞票,我还拍鬈头发的女人呢,我长长太息一声。

    “你又有什么感触了?”琅白我一眼,“你是天下最洒脱的人,乔穆。”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老大的不服气,“我?”

    我的理想生活根本不是如此吊儿郎当,光为一家妇女杂志服务,然后省下一点点钱到新加坡旅行之类。

    理想是很重要的。我并不奢望做皇帝,我的理想值得尊重与同qíng,但是父亲不肯支持我的理想,我有什么办法,只好一日又一日委曲着自己。

    当然,照实说,我不应抱怨,比起在地盘中淌汗的泥工,安置区中的居民,我若口出怨言,简直天地不容,但有时纵然金钱与名誉都不缺,生活也很空泛,阿琅当年离家出走,大半也是为了这个原因,我不yù解释这个问题。

    我跟琅说:“我要回家冲照片了。”

    “我晚上来看。”琅兴致勃勃。

    我原本想推她,后来一想,难得她找到了寄托,也罢,便点点头。

    不是夸口,我乔穆照相机下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貌美如花,但花不过是花。

    我把婀娜请了来看照片。

    婀娜认为这些照片应该可以寄到纽约去,“捧红她,委曲在香港是可惜了。”她补一句,“除波姬小丝外最漂亮的女人。”

    我懒洋洋地并不乐观:“别忘了她已廿六岁。”

    “女人的年龄一向最神秘,瞒上十岁也不希奇。”

    我问:“你有没有想过,她是如何从西藏到尼泊尔去的?”

    婀娜说:“乔穆,你什么都要问问问,查根究底,尼泊尔那批照片已印出来,要不要看分色大样?”

    门铃一响,是阿琅来了。

    阿琅看到自己的相片,欢呼,更带来一个好消息。我有廿年没听过这样好的消息了,几乎令我脑充血。

    她说:“馨说,请你替那组瓷器拍照,她要出一部册子留为纪念的。”

    开头我觉得可以与她见面是喜悦,后来见到了慕容先生的瓷器,我才晕眩。

    工作在慕容家展开,她在美术厅的助手协助下,打开一只只木箱,也不嘱我特别当心,取出一件件艺术品,供我摄影。

    我与美术厅的人员赞叹不已,她却神色如常,犹如挪动家常碗碟一般。

    我与馨有同嗜,特喜宋青瓷,施青或灰青长石釉都好,其次是龙泉青瓷的莹润及泛柔和的青绿或橄榄青、卵白、卵青、淡青、豆青、虾青都美不可言。

    馨指着一只汝窑粉青圆洗说:“这件倒也罢了,目前普天下仅存的汝窑器约只六十一件,这是其中之一,乾隆说的‘晨星真可贵’,就是指这个了。”

    美术厅那几位高级的gān部频吞涎沫。

    他们问我:“乔先生,你看这次摄影要若gān时日?”

    “两个来月。”我答。

    他们又小心地端出一只青白釉印花纹瓣口瓶及同釉色褐斑瓶。

    我说:“我先拍那只八角龙纹水注,它没有反光,容易做。”

    馨坐在一旁,默默注视,不加意见。

52书库推荐浏览: 亦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