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盼妮替我端早餐进房,她说:“妈妈走了。”
我问:“走到什么地方去?”
“去跟公公。”她坐在我chuáng沿。
我并不想吃东西,昨夜没有睡好,一闭上眼便看见榭珊,她穿黑色的衣服,混身珠翠,站在家门口等我。我越向前去唤她,她流下泪来,眼泪瞬间化为鲜血。
“爹爹!”
“嘎?”我怔醒。
“妈妈走了,你不去追她回来?”盼妮十分焦急。
“我——”我不知怎么解释才好。
盼眯这时候奔进我房间来,她尖叫着:“我不要上学,我不要上学!”
保姆扯着她,她却踢打保姆。
我问她,“为什么不上学?好孩子都得上学。”
她凶霸霸的叫:“做好孩子有什么益处?我不上学——他们都不喜欢我,欺侮我,因为我功课不好,老师不让我在课室说话,责罚我,我憎恨他们。”
我颤惊。
“我要妈妈!”她大哭起来,“我不快乐,我要妈妈,我不上学,他们用石子扔我,他们欺侮我。”
盼妮挥手叫保姆把她抱开。
我抱着头悔恨jiāo集。
盼妮说:“爹爹,你怎么了?”
我叹一口气,“自从宋医生把眯眯治好之后,我没有见过她的笑脸,她从前是个最温驯最可爱的孩子。”
盼妮说:“把妈妈找回来,好不好?”
我说:“你不会明白,即使把她找回来,我们也不过是有名无实的夫妻,我们不再相爱——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说:许多夫妻还不是这么过了一辈子,但我与你母亲忠于自己,我们——”我的声音低下去。
盼妮说:“但是宋榭珊——爹,我能明白男人抛妻离子去追求有血有ròu的女人、但是宋榭珊——”她恳切的看着我。
我的心一寒,他们都不相信榭珊会为我离开宋家明,为什么?难道我不值得?他们太小觑了我。
盼妮说:“爹爹,你跟宋榭珊在一起,真的会有幸福?”
“别说下去了——”
“你想想,”她含泪说,“你其实并不认识她,你连她本人姓什么都不知道——”
电话铃响,我取起听筒。
“我是榭珊。”那边说。
“你在哪里?”我急问。
她说了一个住址。“只有十分必要的时候才通消息。”
我一怔:“你在——”
她挂上电话。
我放下了心。
我转头看着盼妮,缓缓说:“对不起你们.我无法继续履行做父亲的责任。”
盼妮低下头,她说:“宋家的人……爹,你曾经告诉过我,我跟着马可不会有幸福,因为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但是在我心底下,我仍然爱着马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现在你对宋榭珊,也是-样吧?”
“是。”我茫然说,“宋家的人改变了我们的一生。”
瑞芳到达娘家的第二天,鲍老先生的电话便接到我书房。他的声音是陌生的、冷静的。
他问:“你娶了我女儿十八年,忽然觉得她配不上你了?”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带着两个女儿到香港来,瑞芳要与你离
婚。我要听听你那面之辞。”
我问:“瑞芳说过什么?”
“她没说什么,你尽快来,见了面才说。”老先生很不耐烦的挂上电话。
依照平时,我必然马上赶了过去,我对岳父有一定的尊敬。但是现在,现在我已把榭珊放在第一位。
盼妮先收拾行李,她说:“我们两姊妹决定到外公处看妈妈,爹,要不你一个人留在纽约。”
眯眯抬起头,盯住我,眼光十分怨毒,完全不似一个孩子,我心悸。
她对我说:“爹爹,你与我们去找妈妈。”
我软弱的说:“给我一点时间收拾。”
盼妮问说:“刚才打电话来的是宋榭珊?”
我点点头,鼻子忽然酸起来,为了她,我心甘qíng愿赴汤蹈火,但对她,我毫无要求,只求要时常知道她的消息,于愿已足。
“她在哪里?”盼妮问。
“不要问太多。”我恳求她,“盼妮,不要问太多。”
“他们说男人最易受骗,爹,她一个人是如何离开纽约的,你有没有想过?她连超级市场都没去过,如何在短短时间内办妥一切手续?”
“我稍后有机会,自然会问她。”我说。
“你真的那么相信她?”盼妮问。
“我相信一切人。”我说。
盼妮叹口气,无可奈何的说:“爹爹,你真的在恋爱。”
我带着两个女儿回香港,岳父派车子来接我们。
我相信瑞芳不会在他面前说坏话,但见到岳父,总是做贼心虚,有几分不自然。
瑞芳不肯见我,这个倔qiáng的小女人,被我伤透了心,再也不肯转弯。
鲍老先生说:“你们有什么理由要离婚?你们十多年来是公认的神仙眷属。”
我低下头。
“出去玩,玩出毛病来了?”他藐着我,“痛脚抓在她手中,小事闹大了,是不是?”
“不是,绝对不是。”我分辩。
“男人都是这样的,”他笑,“我不怪你,可是闹到要离婚,你就不够jīng明了。”
我不yù作答,我与鲍船王的想法大大不同,他当然不必离婚,他不离婚也可以畅所yù为,因为他是老式中国男人,他自觉有权那么做,他的良心不会困惑他。
而我,我对感qíng始终还有一份真挚,就是瑞芳不提出离婚,我也决不能一个人踏两只船。
他不服气,“那个女人长得如何?你总有照片?我倒又不相信了,你竟会为她抛弃二十年来建立的完美家庭。”
我打开皮夹子,把照片递过去。
“照片是盼妮拍的。”我说。
老头子轻蔑地扬起照片,眼光才投在上面,马上怔住了,隔良久他才放下照片,背着我开始踱步。
“为了她的美貌?”他问。
“不,她同时还是一个最温柔最体贴的女人。”我说。
“她爱你?”老头子也不置信。
“她没有如此说。”我看着自己双手。
“-句应允也无,你就为她抛妻离子。”
“是。”
“她有那样的魅力?”
我不出声。
鲍老先生叹口气,“如果照片真是她,那也不怪你、但你到底是有家室的人——”
我低下头。
“你再考虑考虑,想想你与瑞芳在一起的好日子,”他说,“到底二十年了,少堂。”
我转过身子,看着长窗外的景色。
“听说这个女子是有夫之妇。”老先生说,“夫家与一个逃亡政客有密切关系,这个政客在统治了他的国家十五年后逃亡,听说他囊括的财产,光是现金,就有二十亿美金!”
我摇摇头,“我并不在乎这些。”
老先生说,“她是一个逃妾,他们如何丢得起这个面子?换句话说,他们会不择一切手段把她抓回去,同时会惩戒你,你千万要当心。”
“我知道。”
老先生苦笑,“少堂,我再说也没用,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你已经为这个女人着了魔。”
瑞芳忽然在书房门口出现,她麻木地说:“我们已经决定离婚,不用多说了。”
“瑞芳——”她父亲一顿足,“你们自己说吧。”他转身出房。
瑞芳仰起头,若无其事的说:“这次你为我到香港来,我很感激,我们之间已经无可挽救,我为你找到新生活而高兴,我会尽快与你办离婚手续。”
“你——”我说不下去。
“我很快会习惯独身生活。我已与盼妮谈过,她会与你住到成年,至于咪咪,她跟我。”
“你不准备掴打我?”我绝望地问,“不向我拿赡养费?甚至不摔烂一只花瓶?”
“不,”她说,“你可以自由的走。”
“你——”
“别忘了我是鲍船王的女儿,又是威尔斯理的高材生。”瑞芳秀丽的脸上露出坚决的神色。
我呆呆的站着,眼泪不由自主的流焉。
瑞芳反而笑了,她温和的说:“嗳,少堂,这像什么话呢?如果有人要哭的话,哭的人似乎应该是我,不是你。”
我听了这话眼泪流得更急,哽咽的说:“你记得我们第一次到这间书房来?盼妮只得一岁——”
“啊,是,”瑞芳附和地说,“那时《长江与我》还没动笔——”
我叫起来,“我恨你!你为什么不能像其他弃妇般吵闹?你为什么掩饰控制得这么好?我恨你!”我一手扫过去,打跌了一只古董架子。
架子摔在地上,玉石与瓷器碎了一地,瑞芳默默的蹲下,拣起碎片,一块块重新排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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