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岛之春_亦舒【完结】(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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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出一新,许家上下人等齐心镇定。

    “明早也许不能上班了。”

    “看qíng况吧,当时台风袭蓉,三日后保管雨过天青。”

    深夜,家英接到消息:“芭辣区开枪了。”

    大家维持沉默。

    电视荧幕上火光融融,人群被警察追赶,四散奔逃,有人中枪倒地。

    家真看得手足冰冷。

    忽然片段中断,记者说:“警方劝谕记者为安全起见离开现场,并且宣称,防bào警察所用只是橡胶弹头……”

    许太太凝视荧幕,不发一言。

    家真轻轻说:“妈妈请去休息。”

    许太太终于说:“不知是谁家子女。”

    那一夜其实谁也没有睡好。

    住宅区静寂一片,深夜,花香袭人。

    家真悠然入梦,他拨开浓绿芭蕉走入树林,看到满月像银盘般挂在半空,一个耳边配戴大红花穿纱笼的少女转过身子笑说,“你来了。”

    家真轻轻答:“确是我。”

    可是少女声音突变,似在饮泣。

    家真睁开双眼,发觉是一新伏在他身上。

    “咦,你怎么了,真没想到你如此胆小。”

    “家真,我爸叫我想尽一切法子逃离蓉岛。”

    “路一通即时买头等飞机票送你走。”

    一新痛哭,“家真,我们可是要分手了?”

    家真无奈,“你又不愿留下。”

    “爸叫你我一起到香港去。”

    家真失笑,“我也有父母,怎可跟你走。”

    “许多男人都会顺女方意思与岳家亲近。”

    “我真奇怪他们做得到,我会忠于养育我的亲生父母。”

    一新双眼通红。

    家真劝说:“我们仍然是好朋友。”他拥抱她。

    “你会有危险吗?”

    “蓉岛仍是法治地区。”

    连接两日两夜骚乱,蓉岛成为世界头条新闻。

    警方施用铁腕政策,引致联合国不满,公开呼吁双方冷静谅解约束,并且,英方应考虑予人口已超过五百万的殖民地独立自主。

    许惠愿力保镇静,每日上午仍然上班,家英影子般伴他身旁,寸步不离,连吃中饭都坐在父亲身后。

    蓉岛四季都像夏天,许家英除下外套搭椅背,腋下配枪清晰可见,杀气腾腾。

    一新最怕那把抢。

    家英却有事找她。

    “这是一张返回香港的头等飞机票,一新,这几天叫你受惊,真不好意思,回到家里,请代问候伯父伯母,下午三时,司机会送你到飞机场。”

    说得客气,其实巴不得送走这名客人。

    讲完他转身就走。

    罗一新这时也清楚明白她不适合做许家媳妇,垂头丧气。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一下。

    家真抬起头来。

    谁?私家路守卫森严,谁进得来?

    这一下门铃同所有其他铃声没有什么不同,但是许家真的寒毛忽然竖起。

    家英也走出来,他似乎更有预感,立刻问佣人:“我妈在哪里?”

    “太太午睡。”

    “别吵醒她。”

    家英吸进一口气,伸出手,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男一女两名警官。

    “许惠愿先生可在家?”

    他们身后有人应说:“我是。”

    “许先生,可以进来说话吗?”

    许先生吩咐两个儿子,“你们也一起到书房。”

    警官报上姓名,“许先生,你可认识该名男子?”

    他俩出示一张照片。

    许惠愿只看一眼,脸色转为死灰,他点点头。

    “这名男子,可是你的长子许家华?”

    许惠愿又点点头,这时,他已浑身颤抖。

    家英把照片接过一看,忽然靠到墙上,相片落在地上。

    终于,家真也不得不面对世上最残酷的事,他拾起照片。

    他认出他敬爱的大哥家华。

    家华躺在一张chuáng上,双目紧闭,面色平静,双手jiāo叉叠胸前,颈项有一搭紫血,他已无生命迹象。

    家真一时没有反应,耳畔嗡嗡响。

    大哥,他在心里叫了一声。

    像家英一样,他要靠住墙壁才能站得稳。

    警官轻轻说:“前日芭辣区骚乱,他率领群众攻击厂房,被防bào警察用橡皮子弹击中,很不幸,到今日才追朔到他的身份,请跟我们到有关地点办理手续。”

    书房内死寂一片。

    过了不知多久,似衰老了十年的许惠愿先开口,声音低不可闻:“别让你们母亲知道此事,那会杀死她。”

    他拉开书房门。

    警官叫住他:“许先生---”

    许惠愿转过头来,摆摆手,非常疲倦,“我没有那样的儿子。”

    他头也不回的走出去。

    警官冷静地看着许家英,等他回应。

    家英开口:“我没有那样的兄弟。”

    他跟在父亲身后离开书房。

    警官看牢许家真,“年轻人,你呢?”

    家真站稳,吸进一口气,可是眼前仍有金星。

    他说了两个字:“我去。”

    “好,”警官说:“那么,请跟我们走。”

    走近大门,家真听见有人哭泣,原来是一新。

    他伸出手,恳求一新:“与我一起。”

    这是他至软弱一刻。

    一新退后,“不,不管我事,我这就回香港去了。”

    “一新,请陪我走一趟。”家真再次恳求。

    “不,我不去。”

    家真心死。

    他低着头,走上警车。

    到了派出所,许家的律师迎上来,指示他签署文件。

    许家真像机械人一般办妥手续。

    “许先生,你可以走了。”

    家真忽然说:“我想见我大哥最后一面。”

    律师迟疑:“家真---”

    “那在另外一个地方,请这边走。”

    另外一个地方。

    那地方冷得叫人颤抖,四处都是不锈钢设备,一重门推开,经过走廊,又是另外一扇门。

    家真冷得牙齿打战,他咬紧嘴唇,走进一间大房间。

    一个穿白袍戴口罩的女子迎上来。

    警员报上姓名。

    “这边。”

    在走进一间房间,家真看到白布罩。

    女子轻轻问:“准备好了?”

    她掀开白布。

    家真看到他思念已久的大哥。

    呵,家华神色平静,似熟睡一般。

    近距离接触,又看到他颈项乌溜溜一个dòng,什么橡皮弹头,分明是一枚真枪子弹。

    家真眼泪涌出,他伸手过去,握住大哥的手。

    忽然之间他浑身痉挛倒地,牙齿碰到舌头出血,眼泪鼻涕一起不受控制淌下,接着,裤子也湿了。

    家真不住呕吐抽筋。

    要紧关头,有人扶起他的上半身,用温和肯定的声音说:“不怕,不怕。”

    她正是那名穿白袍工作人员。

    她取来一支木条塞进家真嘴中,“咬住,莫伤害自己。”

    家真神智清醒,可是四肢不听使唤。

    “放松,吸气。”

    她把他扶到会客室坐下,见他肌ròu渐渐恢复能力,喂他喝温水。

    家真汩汩落泪,忘记羞愧,只觉心痛如绞,像是利刃穿心。

    那白袍女子耐心等他复原。

    这时医护人员也赶到了,立刻替他检查注she。

    家真乏力地向那位女士道谢。

    她摘下口罩,原来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子,面目秀美,一双大眼充满智慧同qíng神色。

    “没关系,不要怪自己,这种反应,十分无奈。”

    这时许家律师进来扶住他。

    家真挣脱。

    他已见过大哥,再无遗憾。

    他只想一声不响离开蓉岛。

    但终于忍耐地向父母道别,他怪自己迂腐。

    许太太讶异,“家真,你脸容憔悴,嘴唇为什么破损?”

    “打球受伤。”

    “回去好好用功。”

    父亲仍然是那句话:“下学期费用已经汇出。”

    许惠愿照常上班下班,象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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