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门_亦舒【完结】(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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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露低声抗议:「我不想读书。」

    「去,去收拾师傅衣物,人贵自立,我们尽快离去。」

    傍晚,金瓶躺在大露台的绳chuáng上,看着天边淡淡新月,心中一片空白,对未来一成把握都没有。

    师傅这个玩笑可真的开大了,把整个家jiāo给她。

    要维持从前那般水准的生活,那真是谈何容易。

    「原来你在这里。」

    这是谁?

    金瓶转头一看,却是岑园主人。

    她轻轻叹口气。

    他手里挽着冰桶,坐在金瓶身边的藤椅子里,手势熟练地打开酒瓶,斟一杯香槟给金瓶。

    金瓶坐到他对面,「岑先生,多谢你帮助我们。」

    他说:「我还未曾正式介绍自己,我叫岑宝生,美籍华人,祖上是福建人,三代经营这座咖啡园,你知道檀岛咖啡吧,就是指这个土产了。」

    金瓶点点头。

    「我认识你师父的时候,她年纪同你差不多,」他停一停,「你与其苓长得颇像,大家都有一张小小瓜子脸,」他伸出手掌,「只得我手心这样大,可是心思缜密,人聪明。」

    「你们是老朋友?」

    「廿多年了,那时她还未领养你们三人。」

    「你们怎样认识?」

    「不打不相识。」

    「她向你出手?」

    「她在游轮的甲板上窃取我银包。」

    「为什么?」断不是为钱。

    「我袋里有一张免查行李的海关许可证。」

    原来如此,「这种许可证十分罕有。」

    「家父鼎力协助一位参议员竞选州长,事成后他特别给我家一张许可证。」

    「当年你一定有点招摇。」

    岑宝生笑,「被你猜中。」

    「她一定得手。」

    「不,全靠我长得高大,我手快,她被我抓住。」

    「不可能,」金瓶说:「她怎么会失手,你请站起来,我示范一次。」

    岑宝生站起来,金瓶只到高大的他肩膀左右。

    他说:「我准备好了,你出手吧。」

    金瓶摊开手,他的锁匙钱包已全部在她手上,还有一包口香糖。

    「啊。」岑宝生惊叹。

    「师傅故意找借口与你攀谈。」

    「我到今日才发觉她用意。」

    「她对你有好感。」

    他搔搔头,「想必是。」

    「当年你可是已经结婚?」

    「我至今未婚。」

    「你与师傅应是一对。」

    岑宝生不出声,隔一会他说:「她不愿安顿下来,她同我说,看着咖啡树成长不是她那杯茶。」

    「明明是咖啡,怎么会是茶?」

    岑宝生苦笑,「时间过得真快,匆匆廿年,每逢身子不适,她总会来岑园休息。」

    一樽酒喝完,他又开第二瓶。

    「她不大像生活在现实世界里,所拥有的一切,都半真半假:姓名、护照,都是假的,对朋友的qíng义,却是真的。」

    「我太明白了。」

    「一次,咖啡园地契被我小叔私自取去当赌注,一夜之间输个jīng光,祖母急得团团转,她知道后一声不响出去,回来时地契原封不动放桌子上,她是岑家恩人。」

    金瓶微笑,「她可有告诉你,她用的是什么方法?」

    「她说分明是有人设局骗取地契,不必对他客气,她用美人计。」

    金瓶好奇,「美人计有好几种。」

    岑宝生微笑,「她告诉我,第二天,那人在赌场炫耀,把岑园地契取出招摇,接受崇赞,她坐在他对面,逢赌必输,他走近与她兜搭——」

    「完了。」

    「是,她跌了筹码,他替她拣起,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

    金瓶心中钦佩。

    师傅最拿手的本领是永远让那人走过来,不不,她同金瓶说:「你不要走过去,那样,他会有所警惕,你待他自动走过来,自投罗网。」

    师傅几乎是个艺术家,也像一般艺术家,不擅理财。

    「她说她脸上敷的胭脂粉,其实是一种麻醉剂,嗅了会有眩晕的感觉。」

    「不,」金瓶笑了,「从来没有那样的胭脂,是那些人自己迷倒了自己。」

    两个人都笑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指使那职业赌徒的,是一家美国商行,那原来是一仗商战,美国人想并吞咖啡园。」

    金瓶点点头。

    他忽然说:「小露说你叫她收拾行李。」

    金瓶说是。

    「你不该见外,我说过你们可以一直住在岑园。」

    「人贵自立。」

    「那是指没有相gān的人,我与你师傅若果结婚,你们就是我的孩子。」

    金瓶一怔,没想到魁梧的他有这样làng漫的想法。

    「有空到欧娃呼及猫儿岛来参观,那两岛也有岑园,我家族现在只剩我一人,你们住在这里,我也热闹一点。」

    金瓶不出声。

    「家母生前办了几家幼儿园,现在共有学生百余人,免费教学,她有空时最喜欢同孩子们一起做美工,你可有兴趣?」

    金瓶微笑。

    这大块头中年人真的可爱慡朗,一脸胡子渣,几乎看不清五官,啤酒肚,手掌有蒲扇大,像一头棕熊。

    想念师傅,金瓶垂头。

    「金瓶,你真名字叫什么。」

    金瓶答:「我不知道。」

    「你想知道吗?」

    「我已不再肯定想知道什么。」

    「一个人生世如谜,一定十分不安。」

    玉露出来了,「师姐,我不知道什么该扔掉,什么该保存。」

    岑宝生咳嗽一声,「在岑园的东西,全属于我,不可以送人,也不可以带走。」

    金瓶讶异,这人如此qíng深,始料未及。

    她走进师傅寝室,发觉房间宽敞,但家俱不多。小小一张梳妆台,用镜子砌成,像一蓝水晶灯似反映阳光,形成片片彩虹,碎碎落在墙上及地上。

    光是这张小镜台,就叫人回思。

    镜台上有一双白手套,一块披肩,长长流苏搭在小座几面。

    衣柜里只得十件八件衣裳。

    的确毋需收拾什么,师傅根本没有身外物。

    岑宝生说:「无论喜欢逗留多久都欢迎。」

    这话已经重复多次,金瓶十分感激。

    玉露说:「我俩是女生,无所谓哪里都可以生活,秦聪却不想寄人篱下。」

    岑宝生说:「我手上有几类生意,秦聪可以选一样,这不是问题。」

    玉露嗯一声,「他的意思是,他不愁生活,不求安定,又不乏友伴,他决定làng迹天涯,靠自己生活。」

    金瓶意外,「他这样说?」

    「是,师姐,他的意思是,你不必替我们着想,一出生我们已经注定是另外一种人,我懒读书,他懒做官,我们商量过,决定组队打天下。」

    金瓶轻轻说:「那么,我也去,老规矩。」

    岑宝生见无论如何留不住这三个年轻人,不禁气馁。

    玉露微笑,「那么,我去通知秦聪。」

    他们三人,也没有太多行李需要收拾。

    稍后,秦聪回来了,他们坐下来商量出路。

    「学师傅那样,我们保留一个大本营,你不是一直喜欢曼谷?」

    「抑或回香港?」

    「不如就在夏威夷定居,这里有英语国家的先进设施,又有原住民的风土人qíng。」

    秦聪忽然说:「照顾你俩是极大负担。」

    玉露即刻反驳:「说不定是我们看顾你。」

    「我们接什么样的工作?」

    「希望人客会找我们,秦聪,见一步走一步。」

    「那么搬出去再说,在人檐下过,浑身不自在。」

    当天晚上,他们向岑园告别。

    管家这样说:「岑先生苦留不住,十分遗憾,他想与金瓶小姐单独说几句话。」

    金瓶觉得确有这个必要。

    「他在什么地方?」

    「司机会接你去。」

    秦聪说:「我陪你。」

    金瓶答:「不怕,你在这里陪玉露好了,我对岑先生有信心。」

    她早已训练成一双法眼,看人甚准。

    她踏上一辆小小开蓬吉甫车。

    一轮硕大晶莹的月亮一路尾随她,车子直驶到海边停下,司机笑说:「这是岑园开设的海鲜餐馆。」

    原来岑宝生的生意如此多元化。

    一个领班在门口等她,金瓶走近,四边张望,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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