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拍她的手背,“我明白。”
“福利署的姜姑娘也很好。不过她忙,她要照顾很多人,而且她说话道理很多。”
“你疲倦了吧,你在家休息,我出去一趟。”
“晚饭回来吃吗?”她象是很盼望我早回来。
我一时有点无措,从来没有人对我有这种纯洁的留恋。季康……会用银女的口气,季康不算,手康有他的目的。
我说:“我两个钟头就回来。”
我出门时向朱妈使一个眼色。
jīng明侦探社的老李与我同访姜姑娘。
她出来的时候,我身不由已迎上去,敬慕地说,“久仰大名。”我是由衷的。
姜姑娘意外地说:“陈太太你太客气了。”
她很年轻,才二十三四岁,看得出大学刚出来,满怀热qíng为社会服务,也许再隔几年就会变老油条,但此刻她明媚的外表与秀丽的声音都使人如沐chūn风。
我的毛病是把所有人都想象成中年人。可是到见了面,才发现自己是他们之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连老李都一定比我年轻。
“陈太太,我可以帮你们做什么?”
“王银女。”
姜姑娘马上皱上眉头,“哦,她。”
“可否提供有的关王银女资料给我?”我问。
“我们的资料是不公开的。”姜姑娘说。
“这我知道,可是——”
“你们不会是电影公司来找剧本素材的吧。”
“当然不是。”我报上身份,“我们绝对不是娱乐圈的人。”
“陈太太,你不知道,我们叫人烦怕了,不过无论怎样,我们对人都不想说太多,”姜姑娘停了一停,“这位王小姐是个麻烦人物,我不知道她跟你有什么纠葛,但是我们现在还在找她。她上次报的地址是一个朋友的家。”
“她没有幸底?”
“有,怎么没有。两次高买,一次偷窃,还有一次带毒。”姜姑娘说:“好了,到此为止,我已经说得太多。让我提醒你们,她仍是未成年少女,找她签合同不生效,要有她父母的赞同才行。”
我苦笑,“姜姑娘,我再说一次,我真的不是电影公司的老板娘,你不相信可以去查。”
“你仿佛很关心她。”姜姑娘说。
“理由跟你一样。”我说。
“我没有理由怀疑你,陈太太,但社会中这种问题少女是很多的,童年几乎在女童教导所度过,我不知道你想怎么帮助她,但是,你帮得了几个?”
我忍不住问:“你呢?”
“我?”她说:“这是我的工作,我的酬劳是薪水,我必须耕耘,但陈太太为的是什么?”
我说:“姜小姐你太谦虚了,你是一个很好的社会工作者。至于我,就是为了一对老人家。”
姜姑娘扬扬眉头,她当然没听懂,也不愿多问,我们告辞。
老李说:“陈太太其实不必问她那么多。”
我转头看牢他。
“姜姑娘有的资料,我们都有。”
“为什么不早说?”我啼笑皆非。
“我以为陈太太想印证一下。”
“她家在什么地方”?
“她母亲住九龙城。”
“哦。”
九龙城,一个烟雾弥漫的神秘之都。
老李又说:“真正的九龙城并不是游客想象中的九龙城。”
他很煞风景,不过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不会留什么余地。
“无论什么,都不是想象那样一回事。”我说。
他yù言还休。
“老李,你也觉得我不可言喻吧。”我慨叹地点点头。
“做这种麻烦的事,与我自己有什么益处?但是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的苦衷。”
老李说:“正如刚才陈太太所说,是为了两个老人家。”
是的,这是我愿意相信的理由。
“我总得去她家里看看,免得一无所知,到底未出世的婴儿,有一半是那边的骨ròu。”
老李说;“陈太太,今天夜了,改天吧,你不急吧。”
我说:“我们改后天。”
这一次是我第一次来九龙城。
第一次,也希望是最后一次。
大白天,太阳很炽热,风大的缘故,可以忍受燠热的空气,旧楼台上晾出的衣服chuī得飞舞,我咪起眼睛,用手遮住额头,往楼上看,深深的露台破落万分,颓垣败瓦,似黑色的深dòng,里面鬼影幢幢,一天的灰沙。
“这房子将拆了。”老李皱上眉头,“十分污秽。”
我心一动,“你同她母亲联络过?”
老李坦白地说:“我想不用预约,我们没有电话。”
“我自己上去,”我说:“老李,你在楼下等我。”
“陈太太,我想我还是陪着你的好,我在门口等你比较安全。”
甫踏上楼梯,我明白老李为什么会那么说。
楼梯间没有灯光,布满土地神位,香火飘缈,不知飘向何处,住户要什么样的神来保佑他们平安呢?
我很震惊,楼梯用木板制造,踏上去有吱吱咕咕的响声,没有扶手,两边墙壁肮脏得不能置信,老李扶着我上去。
我问:“几楼?”
“三楼。”
我们走到二楼转角,突见人影一闪,老李本能地用身体挡住我,只见梯间扑下的是一个女孩子,长头发,穿最流行的网孔装,一双尖头高跟鞋足有九公分高,走这么崎岖的楼梯也不怕摔死。她嚼着口香糖,看见我们,停下脚步,好奇地观望。
这时我的眼睛渐渐习惯黑暗的光线,只觉得她长得十分标致,才一瞬间,她已经冲下楼梯,一路发出拍拍的脚步声,显然这条楼梯难不倒她,看样子人生的道路也难不倒她。
我苦笑地跟老李说:“没想到这里是美人窝。”
老李忍不住加上一句,“为什么一般千金小姐都长得似一团番薯?”
我补一记:“上帝是公平的。”
梯间散漫着一阵恶臭。老李趋向门前,用手拉一拉门铃。那是一条铁线,通往木门里的一支铜铃,清脆地响了两下。
我好奇到极点,也诧异到极点。怎么可能还有人住在这种地方?
老李象是看出我的心事,他并没有看我,只见喃喃地说:“是的,是社会的错。”
我并没有笑出来,我们站了很久,才听见脚步声前来开门。木门上的一个小方格被打开来,才张望一下,大门就开了,我看到福利署的姜姑娘。
“陈太太。”
“姜姑娘?”我有意外的喜悦,象是他乡逢故知一般。
相信对方也有同感,马上问,“陈太太怎么也来了?”
“我找王银女的家长,同他们有重要的事商量。”
姜姑娘今日一身白衣,清慡的圆面孔,坚毅的神qíng,站在污秽的背景前,就象一位天使般。
“姜姑娘,你一定要帮我的忙。”我踏前一步。
“这是我的职业。”她微笑,“既然来了,大家进来吧。”她掩上门,显然是这里的熟客。
“姜姑娘已经来过多次了吧。”老李问。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这两年来我抽空就来。”
“开头是她们向你求助的吗?”我说。
姜姑娘答:“曾经一度,银女踪过两个月,惹出很大的麻烦。现在她又不见了,她母亲担心得很。”
我与老李面面相觑,这样的母亲还会担心女儿的下落?难以置信。
不过看样子,姜姑娘倒是相信的。
我们看清楚这层旧楼内院的间隔,一条狭窄的过路巷,刚容一个人走路,一边便是用木板隔出来的房间,郁热的空气根本不流通,不知谁燃着线香,奇异的味道带我们走入佛经的国度,并不难闻,唤醒我们的是无线电中的粤曲,柔糜地钻进耳朵,再也不愿出来,诉说一个女人,长久独居,等待她夫郎回来的故事,是王宝钏吗?我不能十分肯定,但她仿佛在要求我们打开心门给她进来。
“——陈太太,陈太太。”是老李叫我。
我回过神来。
“陈太太,”姜姑娘说:“我不怪你,真不是你所熟悉的世界。”
“她在哪里?”我问:“我是指王银女的母亲。”
“在那边一间房,请跟我来。”
我的脚步有点飘浮,跟着姜姑娘走过去,不知哪间房里的婴儿哭泣起来,良久,没有人过去哄他。
我想象中,银女的母亲应是一个贱ròu横生的中年女人,yínyù过度,长着一双吊梢眼,叉起腰,很尖声音骂人,口沫横飞,……
我来这里gān什么呢,我怎么敢告诉她,银女在我那里?我真的胡涂,这么大的担子,这么重的责任。
“陈太太。”又是老李在叫我。
姜姑娘撩起一张花布帘,“这里”。她扬声,“九姑,有人来看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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